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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的素瓷王俗苟刘新月无弹窗全文免费阅读_最新推荐小说月光下的素瓷(王俗苟刘新月)

泛舟常江 著

言情小说完结

现代言情《月光下的素瓷》,主角分别是王俗苟刘新月,作者“泛舟常江”创作的,纯净无弹窗版阅读体验极佳,剧情简介如下:2010 年春节,高屏县云清镇中学的教师宿舍里,刘新月望着窗外散落的鞭炮碎屑,指尖轻轻划过教案本上 “marriage” 一词 —— 纸面早已被反复按压出细痕。半年前那个浸着酒气的夜晚,王俗苟的出现成了她解不开的桎梏,这段开端错位的结合,从最初便裹着化不开的冷寂沉默。 他是镇上年轻有为的校长,她是被流言悄悄缠绕的英语老师,红本本终究锁不住两人间的疏离。新婚夜的局促像浅淡的印子留在心底,分房而居的寂静漫过四季,她在教案背面悄悄写 “这里没有暖光,只有四面墙”,他则在深夜的烟灰缸里,藏起那些没说出口的歉疚。 命运的纹路总在不经意间蔓延:她带的班级拿下全镇第一,他默默挡掉亲友催生的絮语;她远赴英国交流学习,他在万里之外托人照料犯了流感的她;她的分层教学法惊艳学界,他的数字化校园方案也落地生根。从最初的肢体抗拒到后来的灵魂相依,在没有炽热相拥的岁月里,他们用尊重与扶持,慢慢织就了彼此的牵绊。十年光阴悄悄流转,当领养的女儿第一次喊出 “爸妈”,当两人并肩站在 “模范夫妻” 领奖台的那一刻,刘新月终于懂得:有些爱不必烈如火焰,恰如月光轻轻拂过素瓷,沉默里自有无声的温润力量。

主角:王俗苟,刘新月   更新:2025-10-20 16: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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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婚纱勾破添愁绪

2010年5月1日,星期六,高屏县云清镇招待所婚礼现场(前厅)。

天刚蒙蒙亮,东边的天际线还浸在浅灰里,刘新月就被妈妈的手掌轻轻推醒。土坯房的窗纸是用芦苇杆编的底,外面糊了层泛黄的白纸,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纸边卷成了波浪,几处破洞漏进细碎的光,落在炕沿的旧褥子上——那褥子是妈妈结婚时弹的棉絮,现在已经板结,边缘的针脚都磨开了线。窗外的鸡叫是从村东头王大爷家传来的,头一声清亮得像浸了露水,第二声就带了点沙哑,第三声又拔高,像把清晨的寂静撕出一道细缝,连带着房梁上栖息的麻雀都扑棱着翅膀飞了,留下几根灰白的羽毛飘落在炕角。

妈妈坐在炕边,手里捧着个红布包,布是她十八岁嫁过来时的陪嫁,边角已经磨出了毛絮,上面绣的牡丹图案也褪成了淡粉色,花瓣边缘还沾着去年秋收时蹭的麦糠。“赶紧起来,张老板昨儿特意嘱咐,说今儿有三家娶媳妇的,晚了婚纱就被人借走了。”妈妈的声音压得低,怕吵醒里屋睡着的弟弟——弟弟今年读高二,正是贪睡的时候,书桌上还摊着没做完的数学卷子。她指尖在红布包上反复摩挲,指腹蹭过牡丹花瓣的针脚,那动作里藏着几分对女儿出嫁的不舍,也藏着对现实的无奈。刘新月揉了揉眼睛,睫毛上还沾着困意,坐起身时,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睡衣贴在背上——昨晚天热,她在炕上翻来覆去没睡好,出了汗,布料黏在皮肤上,像有条细虫在爬,痒得她忍不住缩了缩肩膀,指尖无意识地抠了抠睡衣领口磨出的毛边。

她的目光落在炕角的木箱子上,箱子是姥姥传下来的,漆皮掉了大半,锁扣上生了锈,每次打开都要“吱呀”响半天。里面藏着她最宝贝的东西:一本泛黄的《英语教学法》,是师范毕业时老师送的;一叠英语教案本,是去年在村小当代课老师时写的,红笔批注密密麻麻,有的地方还被泪水打湿过;还有一沓学生们送的小纸条,有画着小太阳的,有写着“刘老师辛苦了”的,都用橡皮筋捆得整整齐齐。想起昨天去张老板店里的场景,她的手心就忍不住发紧——镇东头的“喜洋洋婚庆”其实就是间十平米的小门面,门口挂着个褪色的红绸灯笼,灯笼骨架都露出来了,风吹过就“吱呀”响,像个年迈的老人在叹气。店里的墙是水泥的,没刷漆,上面钉着三根生锈的钉子,挂着三件婚纱,都是化纤材质,领口的蕾丝边黄得发暗,像被霜打蔫的花,其中一件的裙摆还沾着块洗不掉的酱油渍。

张老板坐在门口的太师椅上,椅子的扶手被磨得发亮,包浆都浸进了木头纹理里。他手里转着个缺了颗珠子的算盘,算盘珠子碰撞的“噼里啪啦”声混着外面的车轱辘声,格外闹心。“这三件,租一天三十块,规矩得跟你说清楚——要是破了、脏了,不管多大口子,都得赔五十块一件。”张老板说话时,嘴角叼着的烟卷跟着动,烟灰落在他那件灰扑扑的中山装上,他也没拍,只是用手指弹了弹裤腿上的灰尘。刘新月当时攥着妈妈塞给她的三十块钱,纸币被手心的汗浸得发皱,指尖都攥出了红印子——这三十块钱,是妈妈卖了十斤鸡蛋凑的,她知道每一分都来得不容易。她盯着中间那件相对干净的婚纱,领口缝着五颗塑料珍珠,有一颗松了线,晃悠悠的像要掉下来,她犹豫了半天,手指在衣角上掐了掐,才小声指了指:“张老板,我就要这件吧。”

穿婚纱的过程比她预想的还费劲。妈妈搬来家里唯一的穿衣镜,镜子是姥姥传下来的,边缘的红漆掉了一半,镜面蒙着层薄灰,用布擦了好几遍还是模糊,照出来的人影有点变形,像隔着层雾。妈妈帮她拉背后的拉链,拉链卡在化纤布料里,扯一下就“刺啦”响,妈妈的手指冻得发红——五月的早上还带着凉意,她没戴手套,指尖都有点发紫,扯了四五下才把拉链拉上去,指关节都累得发僵。布料贴在身上,不透气,后背很快就沁出了汗,顺着脊椎往下滑,痒得刘新月想伸手挠,又怕把婚纱弄皱,只能硬生生忍着,肩膀都绷得发紧。

“你看你,瘦得跟田埂上的麦子杆似的,这婚纱都撑不起来。”妈妈一边帮她整理裙摆,一边叹气,指尖拂过刘新月的腰时,还轻轻捏了捏,“要是再胖个十斤,穿起来就好看了。”刘新月没说话,只是对着镜子扯了扯领口——那颗松了线的珍珠晃得更厉害了,她用指尖轻轻按了按,没敢用力,怕一使劲就掉了,心里默默祈祷它能撑过今天。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得像张纸,嘴唇上涂着妈妈昨天在镇上小卖部买的口红,五块钱一支的“霞飞”,颜色艳得刺眼,涂在她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上,像硬生生贴了块红纸。妈妈还想给她画眉毛,她赶紧摆手:“妈,不用了,这样就挺好。”她不习惯化妆,总觉得脸上像糊了层东西,不自在。

小卖部的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说话嗓门大,像敲锣似的。昨天妈妈带她去买口红时,老板娘还笑着说:“新娘子涂这颜色正好,显气色!我们家闺女结婚就用的这个,拍照可好看了。”刘新月当时没反驳,只是点了点头,心里却觉得别扭——她平时教书从不涂这些,最多冬天涂个无色的润唇膏,怕粉笔灰把嘴唇皲裂。现在看着镜里陌生的自己,她忽然想起以前在村小,学生王小丫拽着她的衣角说:“刘老师,你不涂口红也好看,像天上的月亮,亮亮的。”想到这儿,她的鼻子就有点酸,眼眶也热了,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裙摆,怕妈妈看到。

去招待所的路上,坐的是王俗苟家的“金蛙”牌三轮车。车斗里铺着块旧麻袋,是王俗苟娘装化肥用的,洗了好几次,上面还留着淡绿色的印子,边缘的线都开了,露出里面的麻线。刘新月坐在麻袋上,婚纱裙摆铺开来,蹭到麻袋上的草屑,她想拢一拢,又怕弄皱了,只能挺直腰板,尽量让裙摆少沾灰,腰杆都挺得发酸。三轮车开得颠,车轱辘碾过泥路时,“咯噔咯噔”响,像要把人骨头都颠散,她的屁股都被颠得发麻,只能悄悄换个姿势。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路边麦田的麦香味,那是麦子抽穗的味道,清新中带着点甜,还混着车轮碾过泥路扬起的土味,呛得刘新月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她掀开裙摆的一角,往路边看——白杨树已经长齐了叶子,绿油油的,树干上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刻字,其中一个是“刘老师好”,是去年她教的学生李刚刻的。当时李刚还被她批评了,说“树木也有生命,不能随便刻字”,李刚低着头,红着脸说“我就是想让刘老师每天都能看到”,现在看到这几个字,她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有点疼,也有点暖。

以前在村小当代课老师时,她每天早上都要路过这片麦田。学生们会提前在路边等她,王小丫总是第一个到,背着个红色的书包,书包带子上挂着个小铃铛,一跑就“叮铃”响,像只快乐的小鸟。看到她来,孩子们就围上来,有的递上自己画的画,有的塞给她一颗糖,大声喊“刘老师好”,声音脆生生的,像刚熟的樱桃,甜得人心尖发颤。有次下雨,路滑得很,她的布鞋陷进泥里,王小丫还把自己的塑料凉鞋脱下来给她穿,说“老师的布鞋会湿,我穿凉鞋不怕”,结果自己的脚踩在泥里,沾了满脚的泥,回家还被妈妈骂了一顿。现在想起那些声音、那些画面,刘新月的眼睛就有点发潮,指尖在婚纱口袋里摸了摸,摸到那张王小丫送的纸条,心里才稍微踏实点。

三轮车路过村小门口时,刘新月忍不住往里面看——校门是铁制的,刷着黑漆,有的地方掉了漆,露出里面的铁锈,门柱上还贴着去年“六一”儿童节时学生们画的画,有的已经被雨水冲得模糊了。操场上空荡荡的,只有旗杆上的五星红旗耷拉着,没风,像块没展开的红布。她想起以前早读课,学生们坐在教室里,大声读英语单词,“applebanana”的声音飘出窗户,落在操场上,连麻雀都停在窗台上听,有的还歪着头,像在认真学习。现在学校放假,听不到那些声音了,她心里空落落的,像少了点什么,连呼吸都觉得没那么顺畅。

到了云清镇招待所,刘新月才真正明白什么叫“热闹”。招待所是镇上唯一能办酒席的地方,两层楼,外墙是红砖的,没刷漆,红砖缝里还长着几棵杂草,一楼的前厅摆着八张方桌,桌子是木头的,桌面坑坑洼洼,有的地方还沾着以前的菜汤印子,用布擦都擦不掉。桌布是红白格子的,洗得发白,边角破了洞,有的地方还打着补丁,上面沾着的油污有的已经发黑,尤其是靠近厨房的那桌,油污最多,看起来像块难看的膏药。

墙上挂着的红绸布不知道是谁挂的,歪歪扭扭的,一头高一头低,风从敞开的门吹进来,绸布就“哗啦啦”晃,边角的毛絮飘在空中,像蒲公英的种子,有的落在刘新月的婚纱上,她赶紧用手拂掉,怕沾脏了。几个帮忙的婶子在摆碗筷,筷子是塑料的,有的断了头,用胶布缠了缠,看起来很不结实;碗是粗瓷的,边缘有缺口,有的还沾着没洗干净的饭粒,婶子们用布擦了擦,就摆到桌上了。

“这招待所的东西,真是越来越差了,上次我家小子结婚,碗还是好的呢,哪像现在,全是破的。”说话的是王俗苟的二婶,她穿着件碎花衬衫,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的白秋衣,秋衣的领口也松了,她手里拿着个碗,用布擦了又擦,擦得碗边都发亮了。旁边的三婶也跟着点头,她戴的银镯子是结婚时的嫁妆,一抬手就“叮当”响,声音清脆:“可不是嘛,俗苟家也太省了,结婚这么大的事,就不能找个好点的地方?听说县城的‘迎宾楼’能办酒席,还有空调呢,夏天吃饭不热。”

刘新月站在门口,听着这些话,手指下意识攥紧了婚纱裙摆。化纤布料硌得手心有点痒,她想进去,脚却像灌了铅,挪不动——满屋子的人,老的少的,都往她这边看,眼神里有好奇,有打量,还有些她读不懂的东西,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让她浑身不自在。她看到有个小孩盯着她的婚纱看,还拉着妈妈的衣角说“妈妈,新娘子的裙子好漂亮”,小孩的妈妈赶紧拍了拍他的手,说“别乱看,没礼貌”,刘新月的脸更红了,赶紧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鞋是妈妈给她做的布鞋,绣着朵小兰花,是她最喜欢的一双。

“新月来了?快进来,别站在门口吹风,小心着凉。”说话的是王俗苟的二婶,她放下手里的碗,快步走过来,伸手就想拉刘新月的胳膊。刘新月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二婶的手僵在半空,愣了一下,又笑着说:“这孩子,还害羞呢,都是自家人,有啥不好意思的。”她不由分说地拉着刘新月往里面走,婚纱的裙摆蹭过地面,地面上有一滩深褐色的油污,是昨天有人在这里办满月酒洒的菜汤,没擦干净,油星子还浮在表面。刘新月没注意,裙摆沾上去,白色的布料立刻染上了一块黑渍,像天上掉下来的墨点,格外显眼。

“哎呀,怎么蹭到油了?”二婶叫了一声,伸手就想帮她擦,刘新月赶紧按住裙摆:“二婶,没事,我自己来。”她用指尖轻轻蹭了蹭油污,油渍没掉,反而把周围的布料也弄脏了,黑渍扩大了一圈,像朵难看的花。刘新月的心跳一下子快了,“咚咚”地跳着,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张老板说过,婚纱脏了要赔五十块,那是她在村小当代课老师半个月的工资,她一个月才六百块,还要给弟弟买复习资料、买文具,根本没多余的钱。她想起妈妈卖鸡蛋的样子,凌晨四点就起床,提着篮子去镇上卖,风吹日晒的,心里就更慌了。

她蹲下来,想把裙摆拢起来,避开地面的油污,没成想,裙摆的蕾丝边勾到了桌腿上的钉子。那钉子生了锈,露出木头半寸长,尖头上还挂着点线头,“刺啦”一声,蕾丝边破了个小洞,露出里面的白色线头。刘新月的心跳得更快了,她伸手想把线头扯断,结果越扯越长,小洞变成了指甲盖大的口子,线头飘在风里,像根断了的蛛丝,怎么也弄不好。

“这可咋整?”她小声嘀咕,声音有点发颤,眼泪在眼眶里转了转,却不敢掉下来——周围有好几个婶子和小孩看着,她怕别人说她娇气,更怕王俗苟生气,让她赔钱。她兜里只有妈妈早上塞给她的十块钱,是让她买水喝的,根本不够赔,要是王俗苟让她自己赔,她都不知道去哪里凑钱。

“咋了?出啥事儿了?”王俗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刘新月回头一看,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西装,是借邻居家狗蛋的。狗蛋在深圳打工,结婚时买的西装,平时舍不得穿,压在箱子底,这次王俗苟开口借,他才同意,还特意嘱咐“别弄脏了,这是我最好的衣服”。西装有点大,王俗苟系了根深蓝色的宽腰带,腰带是他娘织的,针脚有点歪,却很结实,把西装的腰收了收,才显得合身些。他胸前别着朵红玫瑰,花瓣有点蔫,是昨天下午在镇西头的花店买的,老板娘当时还劝他:“小伙子,买假花吧,真花养一天就蔫,不划算,假花能放好几天呢。”王俗苟说:“结婚得用真花,喜庆,新月肯定喜欢。”结果回家后忘了浇水,花就蔫了,他早上还特意用喷壶喷了点水,也没救过来。

王俗苟蹲下来,看了看刘新月裙摆的口子,又看了看她发白的脸,眉头皱了一下,却没生气,只是说:“没事,一会儿我找张老板说,不怪你,是这桌子的钉子太尖了。”他站起来,伸手想拉刘新月,刘新月犹豫了两秒钟,还是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他的手很粗糙,掌心有厚厚的老茧,是常年种地、修拖拉机磨出来的,指关节上还有道浅浅的疤痕,是上次修拖拉机时被铁片划的,握在手里有点疼,却很稳,让她心里稍微踏实了点。

这时,租婚纱的张老板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个蓝色封面的账本,账本的边角卷了起来,像波浪一样,上面用黑色的笔写着“喜洋洋婚庆账本2010”,字迹有点歪歪扭扭。他一进门就看到了刘新月的婚纱,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快步走过来,声音拔高了些,整个前厅的人都能听到:“哎呀,新月啊,你这婚纱咋勾破了?还有这油污,这么大一块,咋整的?你咋这么不小心呢?”

张老板指着裙摆的口子,又指着那块黑渍,手指戳在婚纱上,刘新月下意识往回缩了缩,怕他再把婚纱戳破。“我昨天跟你说啥了?要小心,要小心!这婚纱是我去年才进的货,花了我两百多块呢,你这一破一脏,我还咋租给别人?以后谁还敢租我的婚纱?”张老板的语气很冲,嘴角的烟卷灭了,他也没点,只是把烟卷从嘴角拿下来,扔在地上,用脚踩了踩,“规矩我跟你说过,破了脏了,得赔五十块!一分都不能少!”

刘新月的脸更白了,她攥紧了王俗苟的手,指尖都掐进了他的掌心,小声说:“张老板,我不是故意的,我刚才没注意,蹭到了油,又不小心勾到了钉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后面的话都快听不见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差点就掉下来。

“行了,张老板。”王俗苟打断她,从兜里摸出一包“红塔山”烟,抽出一根递给张老板,还给他点上了火,“这事儿不怪她,是我没照顾好,让她被东西勾到了。钱的事,等婚礼结束了我给你,一分都不会少,你放心。先让她把仪式办完,别耽误了吉时,这结婚的日子,耽误不得。”张老板接过烟,夹在耳朵上,抽了口烟,看了看王俗苟,又看了看刘新月,撇了撇嘴:“行吧,俗苟,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先不说了,不过这钱可不能少,你得记着,别到时候忘了。”他转身走的时候,嘴里还嘀咕:“现在的年轻人,就是毛手毛脚的,上次李家丫头租婚纱,就蹭了点灰,还赔了三十呢,这次新月这情况,五十算少的,我都没多要。”

刘新月看着张老板的背影,心里松了口气,肩膀垮了一下,可随即又慌了——王俗苟会真的替她赔钱吗?这五十块钱对他来说也不是小数目,他会不会觉得她麻烦,以后对她不好?她抬头看王俗苟,他正在跟旁边的大伯说话,大伯头发白了一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上面还别着枚“劳动模范”的徽章,手里拿着个搪瓷杯,杯上印着“劳动光荣”,杯子边缘有个小缺口。王俗苟听大伯说话时,还点了点头,偶尔应一声“嗯知道了”,手里却没松开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婚纱的布料传过来,有点暖,像冬天里的热水袋。

刘新月悄悄把手抽了回来,拢了拢裙摆,想把破口和油污往后面藏,可破口在裙摆的侧面,一走路就露出来,像块难看的疤,怎么也遮不住。她低头看了看地面上自己的影子,婚纱的影子歪歪扭扭,破口的地方像个小黑洞,吞掉了地上的光,也吞掉了她心里的一点希望。

周围的亲戚还在聊天,二婶走过来,拍了拍刘新月的肩膀,她的手劲有点大,刘新月忍不住晃了一下,差点没站稳。“新月啊,你以前在村小当代课老师,一个月才六百块,多辛苦啊,每天风吹日晒的,还得走那么远的路去上课。现在嫁了俗苟,他是村支书,家里条件好,你以后就不用受苦了,在家好好过日子就行。”二婶说话时,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旁边的三姨也凑过来,她的头发梳得油亮,用发胶固定住了,戴着对金耳环,说话时耳环跟着晃,闪着光:“就是,女人家读那么多书没用,还是嫁个好人家重要。你看你,师范毕业又咋样?还不是得嫁人生孩子,在家做饭种地,那些英语单词能当饭吃吗?”

刘新月听到这些话,手指又攥紧了婚纱,指甲把化纤材质掐出了印子,心里想:“我喜欢教书,不是为了钱。我想看着学生们学会新的英语单词,想听到他们说‘老师,我懂了’,想帮那些想读书却没条件的孩子走出农村,看看外面的世界,这些比钱重要多了,比嫁个好人家也重要。”可她没敢说出来,只是低头看着地面上的草屑,怕说了会得罪亲戚,也怕妈妈担心,更怕王俗苟觉得她“不安分”。

她摸了摸婚纱的口袋,里面有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是去年期末时学生王小丫送她的。王小丫才八岁,家里穷,没什么文具,那张纸条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反面还留着半道数学题的痕迹,是“3+5=8”,她当时还在旁边画了个小对勾。王小丫用铅笔在上面写着“刘老师要当最好的老师”,字写得歪歪扭扭,“刘”字的竖钩拉得太长,差点画出纸外,“老”字的撇太短,像个小尾巴,末尾还画了个小太阳,用红色铅笔涂的,颜色涂出了界,像个炸开的小火焰,可爱又真诚。

当时王小丫偷偷把纸条塞给她,还小声说:“刘老师,我以后想跟你学英语,想考大学,去看外面的太阳,像你说的那样,太阳照在城市的大楼上,肯定特别亮。”刘新月当时把纸条夹在英语教案本里,每天晚上备课的时候都会看一眼,心里暖烘烘的,所有的辛苦都忘了。昨天收拾东西时,她不小心把纸条放进了婚纱口袋,现在摸到这张有点皱的纸条,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掉在婚纱的裙摆上,砸在油污的地方,晕开一小片湿痕,像朵透明的小花,很快又干了,留下点淡淡的印子。

她赶紧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手背的皮肤有点干,是冬天备课洗多了手,没涂护手霜裂的,擦眼泪时有点疼。她抬头看前厅的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个蜘蛛网,网的中间沾着片灰尘,风一吹,网就晃悠悠的,像个摇篮,她心里想:“我还能回去当老师吗?村小的校长会不会已经找了新的代课老师?王小丫他们会不会忘了我?我教他们的英语单词,他们还会记得吗?”这些问题像小锤子一样,在她心里敲来敲去,让她难受得厉害。

王俗苟跟大伯聊完,走了过来,看到刘新月的眼睛红了,眉头皱得更紧了:“咋了?谁欺负你了?是不是刚才张老板说你了?他要是说了啥不好听的,你跟我说,我去找他。”刘新月赶紧摇头,头低着,声音有点小:“没有,大伯,就是风有点吹眼睛,没事,你别担心。”他没追问,只是说:“一会儿要开始敬酒了,你跟在我后面,少说话,别给我丢人,也别让亲戚们挑理,咱们王家在村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刘新月“嗯”了一声,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连呼吸都觉得费劲。她看着王俗苟转身去陪其他亲戚喝酒,他的西装后背沾了点灰尘,是刚才蹲下来看她裙摆时蹭的,他没注意,还跟堂哥王强碰杯。王强手里的酒杯是塑料的,上面有个裂缝,酒洒出来几滴,落在王俗苟的西装上,留下一块深色的湿痕,像个小月亮,格外显眼。

风又从门口吹进来,卷着桌上塑料花的碎片——每张桌子中央都摆着一小束塑料花,是用红绳系着的,有的花瓣掉了,落在地上,被人踩得变了形,颜色也褪了。碎片飘到刘新月的脚边,是片红色的花瓣,边缘有点卷,像个小喇叭。她弯腰想捡,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捡起来又能怎么样呢?就像她的婚纱,破了就是破了,脏了就是脏了,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就像她的教师梦,现在也被婚姻困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她站直身体,拢了拢裙摆,看着满屋子的人:有的在喝酒,酒杯碰撞的声音“叮叮当当”,像在敲锣;有的在吃菜,筷子敲在碗上“砰砰”响,吃得很尽兴;有的在聊天,笑声、说笑声混在一起,像赶集时的集市,热闹得让人头疼。只有她,像被隔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外面的热闹跟她没关系,她的孤独也传不出去。她心里默默想:“这就是我的婚礼吗?没有我想象中的读书声,没有学生们的祝福,只有满屋子的酒气和说笑声。这就是我以后的生活吗?每天做饭、种地、喂鸡,再也不能站在讲台上,再也不能教学生们英语了吗?我真的要这样过一辈子吗?”

第二节:酒气逼人事初显

2010年5月1日,星期六,高屏县云清镇招待所婚礼现场(酒桌区)。

十点半的时候,婚宴终于正式开始了。王俗苟的大伯搬了张凳子站在前厅中央,凳子是木头的,有点晃,他用脚踢了踢凳腿,才站稳。手里拿着个搪瓷杯,杯里装着散装白酒,酒色有点黄,是镇上“老李家酒坊”酿的,度数高,闻着就冲。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有点沙哑,却很响亮,盖过了满屋子的嘈杂:“各位亲朋好友,今天是我家俗苟和新月结婚的大喜日子,感谢大家从村里、镇上赶来捧场,有的还从邻村过来,路不近,辛苦了!我先敬大家一杯,祝大家吃好喝好,身体健康!”

说完,大伯仰起头,把杯里的白酒喝得一干二净,搪瓷杯底朝天,滴酒没剩,嘴角还沾着点酒渍,他用手背擦了擦,又把杯子举起来给大家看,像在炫耀自己的酒量。亲戚们跟着鼓掌,掌声“噼里啪啦”的,有的还吹起了口哨,尤其是王俗苟的几个堂弟、堂妹,十八九岁的年纪,正是爱热闹的时候,口哨声尖利,混着掌声,格外闹心,让刘新月的耳朵都有点疼。

刘新月站在王俗苟身边,手里拿着个空的玻璃酒杯,杯壁很薄,她攥得有点紧,怕不小心摔了——这酒杯是招待所的,要是摔了,肯定又要赔钱,她现在可赔不起。她看着大伯,又快速扫了一眼周围的人,心里有点紧张——她从小就怕人多的场合,小时候跟妈妈去赶集,都会躲在妈妈身后,更别说现在以“新娘子”的身份站在中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像聚光灯一样,烤得她后背又开始出汗,把婚纱都浸湿了一小块。

王俗苟端起自己的搪瓷杯,跟大伯的杯子碰了碰,“叮”的一声响,清脆悦耳:“大伯,谢谢您今天忙前忙后,从早上就过来帮忙布置,辛苦您了。”大伯拍了拍他的肩膀,手劲很大,拍得王俗苟的肩膀都晃了晃:“自家孩子,说啥辛苦,以后好好跟新月过日子,别让她受委屈,好好待她,这比啥都强。”王俗苟点了点头,又跟旁边的堂哥王强碰杯:“哥,以后家里的事,还有村里的事,您多照应着点,我有时候忙不过来,还得靠您。”

王强在镇上的砖厂上班,每天在高温的窑洞里烧砖,皮肤黝黑得像炭,胳膊上的肌肉很结实,是常年干活练出来的。他笑起来露出两颗黄牙——他烟抽得多,一天能抽两包,牙齿被熏黄了,还沾着点烟渍。“俗苟,你放心,以后有啥事儿,跟哥说一声,哥肯定帮你,绝不含糊。”王强说话时,手里的塑料酒杯晃了晃,酒洒出来几滴,溅到王俗苟的西装上,王俗苟没在意,只是笑了笑,用手掸了掸,把杯里的酒喝了,喝得很干脆。

刘新月跟在王俗苟后面,一桌一桌地敬酒。第一桌坐的是王俗苟的长辈:大伯、大伯母、二伯、二婶、三婶、四姨,他们围坐在桌子旁,挤得有点满,有的还把凳子往旁边挪了挪,才坐下。桌上摆着炒青菜、炖土豆、红烧肉,还有一盘凉拌黄瓜,菜的香味混着酒气,飘在空气里,有的菜已经有点凉了,油都凝在了表面,像层白霜。

大伯母看到刘新月,赶紧从兜里掏出个红包,往她手里塞:“新月啊,新婚快乐,这是大伯母的一点心意,你拿着,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红包是红色的,上面印着“喜”字,很薄,刘新月接过来,能摸到里面只有一张十块钱的纸币,她还是双手捧着说了声“谢谢大伯母”,然后悄悄放进婚纱口袋里——里面还有王小丫的纸条,红包压在上面,有点硌,却让她心里暖和了点。大伯母还往刘新月碗里夹了块红烧肉,肉有点肥,油都滴在了碗里:“多吃点,一会儿敬酒累,别饿着了。”

二伯坐在旁边,他的背有点驼,是常年在地里弯腰种地累的,腰上还系着根布腰带,是用来护腰的。他看着刘新月,慢悠悠地说:“新月啊,俗苟是个实诚人,心眼好,就是脾气有点急,上次村里分化肥,有人插队,他跟人吵了起来,差点动手,还是我拉着的。你以后多让着点他,夫妻之间,互相体谅才能过好,别动不动就吵架。”刘新月点了点头,嘴里说着“知道了,二伯,我会的”,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她和王俗苟是妈妈逼的,相亲见了三次面就定了婚,连手都没牵过,连他的脾气都不了解,哪里谈得上“互相体谅”?

三婶坐在二伯旁边,她戴的银镯子是结婚时的嫁妆,一抬手就“叮当”响,声音很脆。“新月啊,我听说你以前在村小当代课老师,教英语?农村孩子学那玩意儿干啥,不如多学点种地的本事,以后还能靠种地吃饭。英语能当饭吃吗?以后你别去教书了,在家好好伺候俗苟,生个大胖小子,比啥都强,这才是女人该做的事。”刘新月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碗里的红烧肉,肉有点肥,她没胃口,一口都没动,手指在碗边反复摩挲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难受得慌。

敬完第一桌,王俗苟带着刘新月往第二桌走。这一桌坐的是王俗苟的远房亲戚,大多是从邻村来的,刘新月一个都不认识,只能跟着王俗苟一起打招呼,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嘴角都快笑酸了。她刚走到桌旁,就看到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站了起来,他肚子很大,穿着件黑色的夹克,上面沾着几块油污,一看就是没洗干净,领口还有点脏,像是好几天没换了。

“这就是新娘子吧?长得真俊!跟电视里的明星似的!”男人说话时,一股浓烈的酒气裹着汗味扑过来,像股酸臭味,呛得刘新月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差点撞到身后的凳子,凳子“吱呀”响了一声,她赶紧扶住,才没摔倒。她后来才知道,这个男人叫张强,是王俗苟的远房表哥,在镇东头开了个小卖部,靠近汽车站,平时卖烟酒、零食、日用品,生意还行,就是爱喝酒,每天都要喝半斤散装白酒,脸总是红通通的,像个熟透的苹果。

张强端着个塑料酒杯,里面装着半杯白酒,酒色发黄,上面还飘着点杂质,他快步走到刘新月面前,酒杯晃了晃,酒洒出来几滴,落在刘新月的婚纱领口上,他却像没看见似的,笑出满脸褶子,褶子像核桃皮一样,挤在一起:“新娘子,喝一杯啊!我可是你表哥,咱们是亲戚,你不给我面子可不行,这说出去,别人该说我这个表哥没威信了。”

刘新月赶紧摇头,头摇得像拨浪鼓,声音有点发颤:“表哥,对不起,我不会喝酒,真的不能喝,我一喝酒就吐,会丢人现眼的。”她以前喝过一次啤酒,还是在师范毕业聚会上,才喝了一口就吐了,把同学的衣服都弄脏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碰过酒,连含酒精的饮料都不喝。她攥着手里的空酒杯,指节捏得发白,指甲都快嵌进掌心了,心里很慌——她怕张强不依不饶,也怕自己扫了大家的兴,更怕王俗苟觉得她不懂事。

张强却不罢休,又往前递了递酒杯,身体都快贴到刘新月了,酒气更浓了:“不会喝可以少喝点,意思意思嘛,就喝一小口,没事的。结婚这么大的事,不喝酒咋行?多不热闹。你要是不喝,就是看不起我这个表哥,不给我面子。”他伸手想拉刘新月的胳膊,刘新月吓得往旁边躲,心跳得飞快,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就在这时,王俗苟一下子挡在了她面前,像一堵墙,把她护在身后。

王俗苟把张强的酒杯往自己面前拨了拨,动作有点快,酒杯差点掉在地上,他赶紧用手扶住:“表哥,她不能喝酒,我替她喝,我喝两杯,您看行不行?她一个女孩子,喝了酒难受,要是吐了,多不好看,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图个吉利。”他端起张强的酒杯,又拿起自己的搪瓷杯,跟张强的杯子碰了碰,“这杯我干了,您别为难她,她年纪小,不懂事,您多担待。”

张强愣了一下,眼睛瞪圆了,没反应过来——他没想到王俗苟会这么护着刘新月,以前王俗苟不是这样的,对谁都客客气气的,不会这么直接地拒绝人。周围的亲戚跟着起哄,王俗苟的堂弟王小明笑着说:“哥,你咋这么护着嫂子啊,怕我们欺负她不成?嫂子这么漂亮,我们疼还来不及呢,哪会欺负她。”堂妹王小红也跟着笑,手里还拿着块糖,边吃边说:“就是,让嫂子喝一口嘛,别这么小气,就一口,没事的。”

王俗苟没管他们,他知道这些半大的孩子就是爱热闹,不懂事,跟他们计较也没用。他仰头,把杯里的白酒喝得一干二净——酒是镇上“老李家酒坊”酿的散装白酒,度数有六十度,喝得太急,辛辣的味道刺激得他喉咙发疼,忍不住咳嗽了三声,用手捂住嘴,脸瞬间更红了,像熟透的苹果,连耳朵都红了。

他把酒杯放在桌上,动作有点重,杯子磕在桌上“当”的一声响,震得桌上的筷子都晃了晃。他的胳膊肘不经意间撞了刘新月一下,力度不轻,刘新月踉跄了一下,扶住了旁边的桌子才没摔倒,手心里都出了汗。王俗苟没回头,只是对着张强勉强笑了笑:“表哥,这下您满意了吧?我都喝了,您别再为难她了。”

张强撇了撇嘴,嘴角往下撇,很不高兴,他坐回自己的位置,跟旁边的人小声嘀咕:“俗苟这媳妇也太娇气了,喝口酒都不肯,以后肯定不好相处,娶回来也是个麻烦。”刘新月松了口气,肩膀垮了下来,后背都被汗浸湿了,可刚松下来的气还没喘匀,就感觉嘴唇上有点凉——刚才王俗苟伸手挡酒杯的时候,手指有意无意擦过她的嘴唇,他的手指有点凉,因为刚握过装着白酒的酒杯,那触感像一条冰冷的蛇,滑过皮肤,留下一阵寒意,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胃里也开始翻腾,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滚来滚去,搅得她难受。她早上没吃饭,只喝了半碗稀粥,闻了满屋子的酒气,又受了刚才的惊吓,现在胃里难受得厉害,想吐又吐不出来,只能强行忍着。她赶紧低下头,用手按住肚子,力度有点大,想把那股翻腾的感觉压下去,可越按越难受,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转,差点就掉下来。

王俗苟没注意她的表情,他正跟旁边的远房叔叔说话,叔叔是个农民,皮肤黝黑,手里拿着个烟袋锅,边抽烟边跟王俗苟聊天,问他村里今年的麦子长势怎么样,要不要帮忙浇水,王俗苟一一回答,说得很认真。刘新月站在他身边,像个多余的人,没人跟她说话,她也不知道该跟别人说什么,只能默默忍着胃里的难受,盼着敬酒能快点结束,好找个地方歇会儿。

没过多久,堂哥王强端着一瓶“可口可乐”走了过来,可乐瓶是红色的,上面印着白色的字,瓶身上还挂着水珠,是刚从招待所的冰柜里拿出来的,冰得他的手都有点红。“弟媳,刚才张强让你喝酒,俗苟替你喝了,我不逼你喝酒,你喝口可乐总行吧?这可乐可贵了,三块钱一瓶,我特意给你拿的,一般人我还不给呢。”王强说着,就想把可乐倒进刘新月手里的空酒杯里,动作很麻利,怕可乐洒出来。

刘新月赶紧摆手,声音有点急,带着点恳求:“哥,对不起,我真的不能喝,我胃不好,喝了凉的、甜的会难受,上次喝了口凉水就胃疼了半天,还去卫生院拿了药,您别让我喝了,行吗?”她没说谎——她从小胃就不好,有次夏天吃多了凉西瓜,胃疼了一天,疼得她直冒冷汗,还去镇上的卫生院挂了水,从那以后,她就再也不敢吃凉的、甜的东西了,连水果都要放温了才吃。

王强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眉头皱得紧紧的,像拧成了疙瘩:“弟媳,你这就有点不给面子了吧?喝口可乐又不会怎么样,又不是让你喝酒,你咋这么娇气?这么点小事都不肯,以后咋跟我们相处?”周围的亲戚也跟着附和,三婶说:“就是啊,新月,喝一口吧,别让你哥为难,这可乐挺好喝的,甜滋滋的。”四姨也说:“年轻人哪有那么多讲究,喝一口没事的,别这么矫情,让人笑话。”

刘新月的脸更白了,她想往后退,跟王强拉开距离,可没看后面,后背一下子撞到了身后的酒桌。酒桌晃了晃,桌上的酒瓶也跟着晃,有个装着白酒的瓶子差点倒了,刘新月赶紧伸手扶住,心里更慌了,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心跳得飞快,手心都出了汗,怕把酒瓶撞倒了,又要赔钱。

就在这时,王俗苟走了过来,他从王强手里拿过可乐瓶,轻轻放在桌上,动作很轻,怕可乐洒出来,瓶身的水珠滴在桌上,留下一圈湿痕。“哥,她真的胃不好,上次跟我相亲吃饭的时候,她就喝了口饭店里的凉水,胃就疼了,脸色都白了,手都在抖,我看在眼里呢,真不是她娇气。咱们别逼她了,她难受了,大家也不开心,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别因为这点小事扫了兴,对吧?”王俗苟说话时,语气很认真,眼神也很诚恳,不像在撒谎,还伸手拍了拍王强的肩膀,想让他消气。

刘新月愣了一下,抬头看着王俗苟——她没想到他会记得这件事,而且记得这么清楚。上次相亲是在镇上的“为民饭店”,饭店很小,只有四张桌子,点了炒青菜、土豆丝、西红柿炒蛋,都是家常菜,她渴了,就喝了口饭店里的凉水,结果没一会儿胃就开始疼,她没说,只是悄悄用手按肚子,尽量不让别人看出来,没想到王俗苟看出来了,还记在了心里。心里像有块冰慢慢融化了,暖烘烘的,像冬天里晒到了太阳,可这暖意很快就被满屋子的酒气和说笑声盖了过去,没留下多少痕迹。

王强看王俗苟说得认真,也没再坚持,只是撇了撇嘴,有点不高兴:“行吧,看在俗苟的面子上,我就不逼你了,下次可不能这样了,太不给面子了。”他转身走的时候,嘴里还小声嘀咕:“真娇气,喝口可乐都不行,以后有她受的。”

刘新月看着王俗苟的背影,心里默默说了声“谢谢”,却没敢说出口——她平时很独立,不喜欢麻烦别人,也怕王俗苟觉得她矫情,以后不待见她,只能把感谢放在心里。她攥着空酒杯的手松了些,指节的白印慢慢消退了,手心也没那么汗湿了。

接下来敬第三桌,坐的是王俗苟的同学,有五个,都是他高中时的同学,关系很好,毕业这么多年了,还经常联系。其中有个叫李娟的,在县城的中学当老师,教语文,刘新月以前在镇上中学读书时见过她,李娟比她高两届,是当时的学生会主席,学习很好,刘新月还问过她英语题,她很耐心地给她讲,刘新月一直很感激她。

李娟看到刘新月,笑着走过来,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暖,像揣了个热水袋:“新月,还记得我吗?以前你总在教学楼后面的槐树下问我英语语法,你当时特别认真,笔记记得密密麻麻的,我就知道你以后肯定能当老师,没想到你真的当了,真厉害。”刘新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都红了:“娟姐,我记得你,谢谢你当时教我英语,要是没有你,我的英语成绩肯定没那么好。”

“新娘子真漂亮,俗苟,你小子可真有福气,能娶到这么漂亮又有文化的媳妇,还是个老师,以后孩子的教育都不用愁了。”说话的是王俗苟的同学赵亮,他在镇上开了个修理铺,修自行车、摩托车,手艺很好,说话嗓门很大,像在喊似的。他拍了拍王俗苟的肩膀,拍得很重:“俗苟,你快说说,你是怎么追到新月的?传授点经验,我们也学学,以后也好找个这么好的媳妇。”

王俗苟笑着骂:“少来这套,赶紧喝酒,别扯这些没用的,再闹我可不客气了。”他拿起酒杯,跟赵亮碰了碰,“这杯我敬你,谢谢你今天来,这么远的路,还特意从县城赶过来。”赵亮哈哈大笑,把酒喝了个精光,还把酒杯倒过来给王俗苟看,杯底朝天:“你看,我喝干净了,你也得喝干净,别耍赖。”

王俗苟跟同学们喝得很尽兴,脸上的笑容比刚才多了些,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看起来很开心。他跟同学们聊起高中时的事,说谁上课睡觉被老师抓,老师让他站在教室后面罚站,他还在后面偷偷睡觉;谁偷偷在宿舍里煮泡面,被宿管发现了,泡面被没收了,还写了检讨;谁跟女生表白被拒绝了,伤心了好几天。说得哈哈大笑,刘新月站在他身边,虽然插不上话,却觉得这样的王俗苟比平时严肃的样子亲切多了,不像个村支书,倒像个普通的年轻人,有说有笑的。

刘新月跟在王俗苟身边,手里拿着空酒杯,偶尔有同学跟她说话,问她在哪里教书,教什么科目,学生们听话不听话,她就小声回答,说“以前在村小当代课老师,教英语,学生们都很听话,很可爱”,同学夸她厉害,说“农村老师不容易,你真了不起”,她就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没再多说,怕说多了会出错。她闻到王俗苟身上的酒气越来越浓,还混着他身上的烟味,两种味道混在一起,很难闻,让她胃里的翻腾更厉害了,差点就吐出来。

她悄悄深呼吸,想吸点新鲜空气,压下那股想吐的感觉,可刚吸了一口,就闻到旁边有人在吃红烧肉的味道——肉的油腻味混着酱油味,直冲鼻子,还有点腥味,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又觉得恶心,赶紧闭上嘴,用手捂住鼻子,怕真的吐出来,丢人现眼。

她想起昨天晚上妈妈跟她说的话。当时妈妈坐在炕边,手里缝着给她做的布鞋,鞋底已经纳好了,正在缝鞋面,针线在她手里穿梭,很熟练。灯光昏黄,是用的节能灯,怕费电,亮度不高,照在妈妈的白头发上,格外显眼,妈妈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都是为了这个家操的心。“新月啊,王家条件好,俗苟是村支书,在村里有威望,没人敢欺负你,你嫁过去不会受委屈。你要听话,别惹王家生气,俗苟是个好人,就是有点直,说话不会拐弯,你多担待点,夫妻之间,互相包容才能过长久。”妈妈说话时,声音有点哽咽,还偷偷擦了擦眼泪,怕刘新月看到,心里难受。

刘新月当时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她知道妈妈是为她好,也是为了这个家。家里条件不好,爸爸前年生病,花了不少钱,家里欠了点债,弟弟今年读高二,正是用钱的时候,一年学费就要五千块,还有生活费、资料费,家里根本拿不出来。王家给的八千块彩礼,正好够弟弟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妈妈说要把剩下的钱存起来,给弟弟上大学用,还能还点债。她要是不嫁,弟弟就可能辍学,她不能让弟弟辍学,弟弟是家里的希望,所以她只能答应,哪怕心里不愿意。

可她心里不想嫁。她想回村小当代课老师,想把那些英语教案本看完,想考正式老师,想站在讲台上,看着学生们求知的眼睛——那些眼睛亮晶晶的,像黑夜里的星星,纯粹又干净,能让她忘记所有的烦恼和辛苦,觉得所有的付出都值得。她还想攒钱买本新的英语词典,现在用的这本是师范时买的,已经很旧了,有的页都掉了,用胶水粘了又粘。

风从门口吹进来,带着外面麦田的麦香味,那香味很浓,是麦子抽穗的味道,清新又好闻,还带着点泥土的气息,让她稍微舒服了点。刘新月往门口看了一眼,看到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孩从门口路过,小孩七八岁的样子,穿着蓝色的校服,校服上还印着“云清镇中心小学”的字样,背着个红色的书包,书包上印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跟王小丫的书包一模一样,书包带子上还挂着个小铃铛,走路时“叮铃”响,清脆悦耳。

她想起以前带学生早读的场景——每天早上七点,天刚亮,太阳还没完全出来,学生们就背着书包来到学校,有的还带着早饭,坐在教室里,拿出英语课本,大声读单词、读课文。王小丫总是第一个到,她坐在第一排中间的位置,声音最大,读“good morning”的时候,像小喇叭一样,能把整个教室都填满,其他学生也跟着她一起读,声音朗朗的,特别好听。有次王小丫把“sunflower”读成了“sunflour”,刘新月纠正她,她还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后来每天早上都特意找刘新月读这个单词,直到读对为止。现在想起那些声音、那些画面,刘新月的心里又开始疼,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她悄悄攥紧了口袋里的纸条,纸条被红包压得更皱了,上面的字迹都有点模糊,她用指尖摸了摸上面的小太阳,心里想:“王小丫现在在干什么呢?是不是在帮家里喂猪?有没有记得早上要早读?她会不会想我?她教我的英语单词,她还会读吗?”这些问题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像团乱麻,却没人能给她答案,只能自己默默琢磨。

王俗苟跟同学们喝完酒,转身看到刘新月在往门口看,眉头又皱了起来,语气有点不耐烦:“看啥呢?该敬下一桌了,别走神,这么多亲戚看着呢,别让人说闲话。”刘新月赶紧收回目光,小声“嗯”了一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跟着王俗苟往第四桌走,脚步有点慢,腿都有点软了。路上,她的婚纱裙摆又蹭到了地面,破口的地方被地面的石头勾了一下,口子又大了点,露出更多的线头,像个小刺猬,她想拢一拢裙摆,可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她怕王俗苟说她麻烦,嫌她事多,只能任由裙摆晃来晃去,像断了线的风筝,无依无靠。

第四桌坐的是招待所的工作人员,有厨师、服务员,还有招待所的老板赵老板。厨师穿着件白色的厨师服,上面沾了不少油污,有的地方还发黑了,看起来很久没洗了,脸上全是汗,用袖子擦了擦,又继续跟旁边的服务员说话,说得很开心,还笑着拍了拍服务员的肩膀。服务员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穿着件粉色的工作服,衣服有点大,显得她很瘦小,头发扎成马尾,看起来很文静,手里还拿着个笔记本,在记着什么。

赵老板坐在桌子中央,他有点胖,肚子很大,像个皮球,穿着件灰色的西装,西装的扣子都快扣不上了,只能扣最下面一颗,上面还沾着几点食物残渣,是刚才吃菜时不小心蹭的。他看到王俗苟和刘新月走过来,赶紧站起来,动作有点慢,肚子晃了晃,脸上堆着油腻的笑,像抹了层油:“俗苟,新月,恭喜恭喜啊!今天的菜还合胃口吧?有啥不满意的你跟我说,我让厨房再给你做,保证让你满意,不能让你在亲戚面前没面子。”

王俗苟笑着说:“赵老板,菜很好吃,谢谢您了,让您费心了,这么忙还特意过来打招呼。”他端起自己的搪瓷杯,跟赵老板的酒杯碰了碰,“我敬您一杯,谢谢您今天帮忙,把场地布置得这么好,还准备了这么多好吃的。”赵老板赶紧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又把杯子放下,用手抹了抹嘴,看着刘新月说:“新月啊,以后你们要是办满月酒、生日酒,还来我这招待所,我给你们打八折,保证比别的地方便宜,菜也比别的地方好,让你们省钱又有面子。”

刘新月笑着点了点头,小声说:“谢谢赵老板,以后有机会肯定来。”她的声音有点小,赵老板可能没听见,只是继续跟王俗苟说话,问王俗苟以后村里有没有酒席要办,比如结婚酒、满月酒、寿酒,能不能介绍到他这里来,还说“介绍过来有提成,不会让你白忙活”。王俗苟说:“以后有机会肯定介绍,赵老板你放心,咱们都是熟人,互相照应是应该的。”

敬完这桌,刘新月实在撑不住了——胃里的翻腾越来越厉害,头也有点晕,眼前的东西都开始晃,像在打转,她想找个地方歇会儿,哪怕是找个凳子坐一会儿也好,喝口热水,缓解一下胃里的难受,可她不知道招待所有没有休息室,也不好意思跟王俗苟说,怕耽误敬酒,让他不高兴,也怕亲戚们说她娇气。

王俗苟还在跟赵老板聊天,说以后办酒席要定什么菜,要多少桌,每桌多少钱,聊得很投入,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根本没注意到刘新月的不舒服,也没看她一眼。刘新月站在他身边,感觉自己像个外人,插不上话,也不想插话,只是默默忍着,希望这场婚礼能快点结束,她能早点回家,躺在自己的床上,好好歇会儿。

她看着满屋子的人:有的在喝酒,喝得面红耳赤,大声说着话,声音都有点沙哑了;有的在吃菜,吃得很快,筷子敲在碗上“砰砰”响,像在敲鼓;有的在聊天,聊的都是家长里短,谁家生了孩子,谁家盖了新房,谁家的麦子长得好,谁家的鸡下蛋多,聊得津津有味。每个人都很热闹,只有她,像被隔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外面的热闹进不来,她的孤独也传不出去,像个局外人,看着别人的热闹,自己却开心不起来。

她觉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腿有点软,像踩在棉花上,胃里的难受越来越强烈,像有只手在里面拧,疼得她额头都出了汗,她知道自己再不走,肯定会吐在这里,那可就太丢人了,会被亲戚们笑话一辈子。

“我去下卫生间。”刘新月小声跟王俗苟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怕他听不见,又说了一遍,没等王俗苟回答,她就转身往卫生间走,脚步有点急,像在逃跑。她走得有点急,婚纱的裙摆蹭到了旁边的椅子,椅子晃了晃,发出“吱呀”的响声,像在抗议,她赶紧伸手扶住椅子,才没让椅子倒下来,心里想:“再坚持一会儿,到卫生间就好了,千万别吐在这里,太丢人了,一定要忍住。”

第三节:卫生间里暂喘息

2010年5月1日,星期六,高屏县云清镇招待所卫生间。

刘新月转身往卫生间走时,婚纱裙摆蹭过酒桌腿外侧的铁皮卡扣——那卡扣是去年招待所补桌子时钉的,边缘没磨平,还带着尖刺。“刺啦”一声轻响,裙摆又被勾出半寸长的线头,白色的化纤线头像根细银丝,挂在卡扣上晃了晃。她没敢回头,只攥着裙摆快步往前,指腹捏着粗糙的布料,连带着刚才被王俗苟指尖擦过的嘴唇,都觉得发紧。满耳朵都是身后的喧闹:王强跟赵老板碰杯时搪瓷杯与塑料杯的脆响,三婶劝李娟吃红烧肉时“多吃点补身子”的大嗓门,还有邻桌小孩追逐时碰倒酒瓶的“哐当”声,这些声音像一团浸了水的棉絮,缠得她太阳穴突突跳,连呼吸都觉得沉。

卫生间在招待所后院,要穿过一条窄窄的走廊。走廊顶头的窗户朝西,上午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地面投下长条形的光斑,光斑里浮着飞舞的灰尘。墙面是早年刷的白灰,靠近地面的地方掉了一大块,露出里面红砖的纹路,砖缝里嵌着去年雨季冲进来的泥垢,干了之后结成深褐色的硬块,像块疤。墙面上贴了三张旧海报,是镇上2008年搞“计划生育宣传”时统一贴的,最上面那张印着穿碎花裙的孕妇,下面写着“少生优生,幸福一生”,海报边角被雨水泡过,卷成了波浪;中间那张是抱着女婴的夫妻,“生男生女一样好,女儿也是传后人”的字迹褪得发淡,还被人用圆珠笔涂了个小圈;最下面的那张只剩半截,只能看到“晚婚晚育”四个字,其余的都被蹭掉了。

风从走廊尽头的小窗户钻进来,带着后院杂草的腥气——后院没铺水泥地,长满了拉拉秧和狗尾草,藤蔓爬满了墙根,连卫生间的墙脚都钻出几棵。更远处是招待所的化粪池,盖子没盖严,隐约飘来淡淡的异味,混着麦田的麦香,成了种说不出的味道。刘新月捂住鼻子,指尖按在鼻梁上,指甲盖都泛了白,还是挡不住那股味,只能加快脚步,黑色的皮鞋跟敲在水泥地上,“嗒嗒”声在空荡的走廊里格外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走廊尽头就是卫生间,门是松木做的,早年刷过的蓝漆掉得只剩零星几点,露出里面浅黄的木头纹理,还能看到几道深深的划痕,是以前有人踢门留下的。门把手上缠着一圈旧铁丝,铁丝锈得发褐,接口处磨得发亮,是前两年门轴松了,招待所老板临时缠上去固定的,每次开门都要先调整一下铁丝的位置。刘新月推开门时,门轴“吱呀”响了一声,声音又长又哑,像村头老槐树的枝桠被风吹动时的呻吟。里面很暗,只有靠里墙的小窗户透进点光,玻璃上蒙着厚厚的灰尘,还沾着几只死苍蝇,翅膀粘在玻璃上,光透进来时,成了昏黄的光斑,落在地面的水泥缝里,像撒了把碎金子。

她伸手摸墙上的开关,开关是淡黄色的塑料壳,边缘裂了道缝,按下去时“咔嗒”响了声,灯没亮——是声控灯,得有声音才亮。她抬起手,轻轻拍了两下,掌心碰到空气时,还能感觉到刚才捂鼻子留下的异味。“啪”的一声,灯终于亮了。十五瓦的白炽灯泡挂在天花板中央,灯绳上沾着蜘蛛网,黑色的蛛丝裹着灰尘,像串小铃铛。昏黄的光罩住整个卫生间,照得一切都有点模糊:地面的水泥地裂了好几道缝,里面嵌着头发丝和碎纸屑,靠近左边隔间的地方还有一滩没干的水渍,是刚才有人洗手时洒的,踩上去有点滑,能感觉到鞋底粘在地面的阻力。

卫生间里有两个隔间,木门都掉了上半截,只剩下下半截挡着,高度刚到腰,上面用红漆写着“男女”,字迹被水汽浸得发淡,“女”字的最后一笔还缺了个勾。隔间里的蹲便器是水泥砌的,边缘沾着黄渍,冲水箱的绳子断了,只能用旁边的水桶舀水冲。洗手池在门口,是用水泥和砖块砌的,表面没抹平整,还能摸到凹凸的颗粒,池边沾着点黄渍,是常年积累的水垢,用指甲抠都抠不掉。水龙头是铁制的,表面生了层薄锈,拧开时要使劲转两圈,水流才慢慢出来,细细的,像小蛇吐信,还带着铁锈味,流进池子里时,溅起的水花落在池边,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头顶昏黄的灯光。

刘新月走到洗手池前,低头看着池边嵌着的镜子——镜子是长方形的,镶在简易的木框里,木框掉了漆,边缘被人磨得光滑,还能看到几个浅浅的指印。镜子表面有几道斜斜的划痕,是以前有人用指甲划的,还有几块地方蒙着水汽,擦都擦不掉,照出来的人影有点变形,脸显得比平时宽了些。她看着镜里的自己,脸色苍白得像张没染墨的宣纸,没有一点血色,嘴唇上的口红蹭到了嘴角,左边嘴角还留着一块艳红,像沾了滴鸡血,右边的已经被刚才的酒气熏得褪了,露出原本淡粉的唇色,一深一浅,像个没画完妆的小丑。

她抬手想擦嘴角的口红,指尖刚碰到嘴唇,就听见“叮”的一声轻响——婚纱领口的珍珠又掉了一颗,圆滚滚的塑料珍珠从领口滑下来,滚进洗手池里,在水泥池底转了两圈,停在那滩水渍里,沾了点灰。刘新月弯腰去捡,膝盖磕在洗手池的边缘,硬邦邦的水泥撞得她膝盖发麻,她下意识地“嘶”了声,又赶紧捂住嘴,怕外面有人听见。珍珠是塑料做的,表面有点糙,能摸到细小的纹路,沾了点灰尘和水渍,凉丝丝的,像块小冰粒。她用指尖擦了擦,珍珠露出点惨白的光,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婚纱口袋里——里面还有王小丫的纸条,和刚才亲戚们给的红包,珍珠放进去时,正好硌在纸条上“刘老师”三个字的位置,硬邦邦的,像在提醒她曾经的身份。

她直起身时,婚纱领口往下滑了点,露出里面的秋衣。秋衣是妈妈去年冬天织的,用的是藏青色的毛线,妈妈当时说“藏青色耐脏,穿一年都不用洗几次”,其实是家里的毛线不够了,掺了点爸爸旧毛衣拆下来的毛线,仔细看还能看到几根白色的线头。领口织得有点松,妈妈说“松点舒服,不勒脖子”,洗了三次后,领口更松了,能看到里面的红绳,袖口磨出了毛边,毛边里还夹着根灰色的线头,是上次洗的时候勾到的。她早上穿婚纱时,特意把秋衣领口往下拽了拽,塞进婚纱里,怕露出来显得寒酸,现在一弯腰,还是露了。蓝色的秋衣领口贴在白色的婚纱里,像白雪地里落了块灰布,连带着脖子上的红绳都露了出来——红绳上系着个小银锁,是她十岁那年姥姥给的,银锁已经有点发黑,刻着的“长命百岁”四个字都快看不清了,姥姥说“戴这个保平安”,从那以后她就没摘过。

胃里的翻腾又上来了,比刚才在酒桌旁更厉害,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翻跟头,还带着刚才闻到的酒气和红烧肉的油腻味。她赶紧拧开水龙头,弯腰用冷水拍脸,水流细细的,拍在脸上时,激得她打了个哆嗦,毛孔都竖了起来。她一遍又一遍地拍,直到脸颊有点麻木,指尖也冻得发红,指腹的皮肤皱巴巴的,胃里的那股恶心劲才稍微下去点。她抬起头,再看镜子时,眼睛红了,眼泪在眼眶里转,像含着两颗透明的小珠子,却不敢掉下来——她怕出去时被王俗苟看到,怕他皱着眉说“多大点事就掉眼泪,娇气”;更怕亲戚们看到,说“当老师的就是心思细,一点委屈都受不得”。

她想起家里五斗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放着那本师范毕业时李老师送的英语书,封面是深蓝色的,上面印着“英语教学法”五个白色的字,书脊有点松,是她翻得太多了。李老师还在扉页上用钢笔写了“扎根农村,照亮童心”,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笔尖的墨水有点晕开,笑脸的眼睛成了两个小黑点。她本来想今年秋天考正式老师,把这本书从头到尾看完,重点的地方用红笔标出来,再把去年在村小当代课的教案整理好——去年她教三年级英语,班里有二十三个学生,王小丫的英语最好,每次背书都第一个举手,声音脆生生的,能把“Good morning”读得像唱歌;还有李刚,一开始连“A、B、C”都认不全,总把“B”说成“13”,后来她每天放学留他多学十分钟,用树枝在地上写字母,他终于能背下来十首英语儿歌,还在期末考了满分。她还想给学生们做些单词卡,用家里的硬纸板,裁成巴掌大的小块,正面画上麦田、玉米、小鸡,反面把英语单词写在旁边,这样学生们记起来更方便,不用总盯着课本上的黑白插图。可现在,那些计划都成了空——她嫁了人,成了王俗苟的媳妇,以后可能要在家做饭、喂鸡、去地里干活,再也没机会站在讲台上,再也没机会把那些单词卡发给学生们了。

她想起师范读书时的场景,李老师在课堂上说“农村需要好老师,你们大多是从农村走出去的,要把学到的知识带回家乡,别让孩子们像你们小时候那样,连英语都没听过”。当时全班同学都鼓掌,她拍得手心疼,掌心都红了,心里发誓要回云清镇当老师,教农村的孩子学英语,让他们知道“苹果”不仅是方言里的“pingguo”,还是课本上的“apple”;让他们知道“飞机”不仅是天上飞过的铁疙瘩,还是能带着人去远方的“plane”。毕业那天,李老师送她到县城的车站,手里拎着个布包,里面装着两本英语词典,说“新月,不管遇到啥困难,别放弃教书的心思,孩子们需要你这样的老师”。当时她还哭了,说“李老师,我肯定不放弃”,现在想起那些话,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掉在洗手池里,和冰冷的水流混在一起,没了踪影,只在池底留下两滴浅浅的水痕。

“新月,你在里面吗?”外面传来王俗苟的声音,有点急,还带着点酒气,隔着门板传进来,显得有点闷,“好了没?该敬下一桌了,四姨他们还等着呢,说要跟你碰杯。”刘新月赶紧抹了抹眼睛,用冷水再拍了拍脸,把眼泪的痕迹压下去,指尖的凉意让她清醒了点。然后对着门口应:“马上,我马上就好,你等会儿,我整理下衣服。”她伸手把秋衣领口往下拽了拽,塞进婚纱里,又用手指把嘴角的口红擦匀,擦的时候还能感觉到嘴唇上的干燥——早上涂口红时没涂润唇膏,现在嘴唇有点起皮。她还想把婚纱裙摆的破口拢到后面,可破口在侧面,一走动就露出来,只能作罢,心里想着“反正大家都看到了,也不差这一会儿,总比露着秋衣强”。

她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指尖碰到冰凉的铁丝,又犹豫了一下——她有点怕出去,怕再面对那些劝酒的亲戚,怕张强又端着酒杯过来,更怕闻到满屋子的酒气,胃里再翻腾起来。可她还是深吸了口气,调整了下铁丝的位置,推开了门。门外的王俗苟正靠在走廊的墙上,手里拿着一根“红塔山”烟,没点燃,夹在指间,烟盒放在旁边的窗台上,已经空了一半。他看到她出来,把烟塞进裤兜里,手指在烟盒上按了按,然后伸手想扶她的胳膊:“怎么去了这么久?是不是不舒服?脸怎么这么白,刚才是不是吐了?”

刘新月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肩膀避开了他的手,动作有点快,带起的风还吹到了他的袖口。王俗苟的手僵在半空,几秒钟后,他收回手,摸了摸鼻子,指尖蹭过鼻尖的汗——天有点热,他的额角也出了汗,把额前的头发都打湿了。“走廊地面滑,刚才那滩水还没干,走路小心点,别摔了。”他没看她,眼睛盯着走廊尽头的窗户,声音有点低,像怕被别人听见。

刘新月“嗯”了一声,眼睛看着地面——地面的水泥缝里嵌着一片拉拉秧的叶子,是风从后院刮进来的,叶子边缘有锯齿,还有几粒从后院飘来的草籽,黑褐色的,像小芝麻。她跟着王俗苟往回走,走廊里很静,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脚步声,她的皮鞋跟敲在地面上是“嗒嗒”的脆响,他的皮鞋跟是“咚咚”的闷响,一前一后,像在打拍子,却没什么节奏。

“刚才张老板又来找我了,”王俗苟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到走廊里的灰尘,“说婚纱的钱和赔偿费,让我婚礼结束后给他,还说别忘了,他下午还要去别的村送婚纱。”刘新月愣了一下,抬头看他——他的侧脸对着窗户透进来的光,能看到眼角的皱纹,还有点红的耳根,是刚才喝酒喝的。“我跟他说了,我会给的,你别担心,钱我带着呢。”他还是没看她,眼睛盯着前面墙上的旧海报,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裤缝,抠掉了一点布料的线头。

刘新月的心里暖了一下,像被太阳晒到了手背,有点烫。她小声说:“谢谢你,俗苟。”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声音有点小,像蚊子叫,说完后,她的耳根也有点热,赶紧又低下头看地面。王俗苟好像没听见,只是“嗯”了一声,脚步没停,继续往前走,裤脚扫过地面的草籽,发出“沙沙”的轻响。

路过厨房门口时,一股煮玉米的香味飘了过来,很浓,是那种老玉米的甜香,还带着点柴火的焦味。厨房的门没关严,留着道两指宽的缝,能看到里面的大铁锅,锅沿冒着白花花的热气,玉米放在里面,煮得发黄,有的玉米粒都爆了开来。一个穿蓝色围裙的阿姨正站在锅边,围裙上沾着面粉,她手里拿着根竹筷子,时不时扎一下玉米,看熟没熟,扎完后还会把筷子放在嘴边吹吹,怕烫到。她的头发用花头巾包着,头巾的边角磨得毛了,露出里面的灰头发,是招待所雇的帮工,姓陈,平时负责洗碗做饭。

刘新月早上没吃饭,只喝了半碗稀粥,现在闻到玉米香,肚子“咕咕”叫了一声,声音不大,像只小鸽子在叫,可在安静的走廊里,还是听得很清楚。她赶紧按住肚子,指尖按在婚纱的布料上,能感觉到肚子的起伏,脸也有点红——怕王俗苟听见,觉得她饿了没规矩,刚结婚就在外面喊饿。

王俗苟好像没听见,只是看着厨房的门缝,眼睛里映着里面的火光,说:“厨房的玉米不错,是镇西头老王家种的甜玉米,去年我妈买过,煮着吃比糯玉米甜。一会儿给你拿一个,垫垫肚子,不然一会儿回家还有段路,你该饿了。”刘新月的心里又暖了一下,像喝了口刚煮好的玉米粥,从喉咙暖到胃里。她点了点头,小声说:“好,谢谢,不用太大的,小的就行。”

她看着厨房门口的陈阿姨,想起妈妈以前早上给她煮玉米的场景。妈妈总是天不亮就起来,把前一天晚上泡好的玉米放进灶台上的小锅里,用柴火煮,柴火是爸爸在山上砍的,烧起来有股松香味。玉米是自家种的,收了之后放在屋檐下晾干,想吃的时候拿几个泡软了煮。妈妈煮玉米时,会在锅里放几粒盐,说“放盐更甜,能把玉米的甜味吊出来”。煮好后,妈妈会用筷子把玉米夹出来,放在凉水盆里冲一下,然后递给她,说“读书要吃饱,不然上午上课听不进去,肚子会叫的”。她拿着玉米,啃得满嘴都是汁,玉米粒粘在嘴角,妈妈就在旁边笑,用手帮她擦掉,说“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锅里还有呢”。现在想起那些画面,她的鼻子有点酸,赶紧加快脚步,怕王俗苟看到她的眼泪——她今天已经掉了太多次眼泪了,不能再掉了,不然真成了别人说的“娇气包”。

回到酒桌区时,喧闹声又涌了过来,像潮水一样。亲戚们还在喝酒,有的已经喝得脸红脖子粗,说话都有点含糊,舌头像打了结;有的趴在桌子上,手还攥着酒杯,嘴里嘟囔着听不懂的话。张强看到他们,从座位上站起来,脚步有点晃,手里端着个空酒杯,杯底还沾着点酒渍,晃悠悠地走过来:“俗苟,新月,你们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们跑了呢,这酒还没敬完呢,四姨还等着跟新娘子碰杯呢。”他的酒气更浓了,说话时,唾沫星子差点溅到刘新月的婚纱上,她能闻到他嘴里的酒气混着烟味,有点呛人。

刘新月下意识往后退了退,脚后跟碰到了身后的凳子腿,王俗苟往前站了半步,挡在她前面,像堵矮墙:“表哥,我们刚去了趟卫生间,让您和四姨久等了。”他从桌上拿起自己的搪瓷杯,杯底还有点白酒,又倒了半杯,凑到张强面前,“我敬您一杯,赔个不是,您多担待。”

张强接过酒杯,跟他碰了碰,“当”的一声,酒洒出来几滴,落在他的黑色夹克上,晕开几个深色的点。“俗苟,还是你懂事儿,”他喝了口酒,用手背抹了抹嘴,酒渍沾在手上,又蹭到了夹克上,“新月啊,刚才是表哥不对,不该逼你喝酒,你别往心里去。女孩子家不喝酒是对的,喝多了伤身子,还容易失态,表哥以前没考虑到,你别介意。”

刘新月赶紧摇头,脸上挤出点笑,嘴角扯得有点发紧:“表哥,没事,我知道您是开玩笑的,闹着玩呢,我不怪您。”她的笑有点勉强,眼睛没敢看张强,怕他再提喝酒的事。心里却松了口气——张强没再坚持让她喝酒,总算不用再紧张了,胃里也舒服了点。

接下来的敬酒果然顺利多了。王俗苟总是走在前面,不管谁劝刘新月喝酒,他都接过酒杯替她喝,还笑着说“她胃不好,沾不得酒,我替她,我喝两杯,算赔罪”。有次三姨想让刘新月喝口雪碧,说“雪碧是甜的,不醉人,就喝一口”,王俗苟也拦着,手里还拿着刚才刘新月擦过嘴的纸巾,说“三姨,她真不能喝凉的,上次跟我相亲,就喝了口凉水,胃就疼了半天,脸都白了,我看着都心疼。您别让她遭罪了,等她胃好了,我让她跟您喝饮料”。三姨愣了愣,然后笑着拍了拍王俗苟的胳膊,说“行,看在你这么疼媳妇的份上,我不逼她了,你这小子,还挺会疼人”。

刘新月跟在后面,手里拿着空酒杯,偶尔有人跟她说话,问她以前在哪个村小教书,学生多不多,她就小声说“在西边的李家庄小学,班里有二十三个学生,都挺听话的”;有人夸她“当老师好,有文化,还能教孩子学东西”,她就点头说“谢谢,其实孩子们也教了我很多”。她看着王俗苟跟亲戚们喝酒,一杯接一杯,脸越来越红,像煮熟的虾,说话也有点含糊,偶尔还会咳嗽两声,手撑在桌子上,才站稳,指节都泛了白。她心里有点担心——他喝这么多,晚上会不会吐?回家的路是泥路,会不会走不稳?

她悄悄从婚纱口袋里拿出纸巾,是妈妈早上塞给她的,放在红包旁边,纸巾有点皱,还带着点婚纱布料的纤维。她想递给王俗苟,让他擦擦嘴,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周围还有几个亲戚看着,二婶正笑着看他们,她怕别人笑话,说“刚结婚就这么黏人,一刻都离不开”;也怕王俗苟不接受,觉得她“多管闲事,男人喝酒女人别插嘴”。犹豫了半天,她还是把纸巾塞回口袋,只是在王俗苟又喝了一杯,咳嗽得厉害时,小声说:“少喝点,别喝太多了,一会儿回家该难受了,路也不好走。”

王俗苟愣了一下,转头看她,眼睛有点红,是喝多了的缘故,眼神却很亮,像映着灯的光。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比刚才柔和多了,像被风吹软的麦浪:“没事,我能喝,这些亲戚难得聚一次,高兴,多喝两杯没事。你别担心,我心里有数,不会喝多的,还得送你回家呢。”他说完,又拿起酒杯,跟旁边的堂哥碰了碰,只是这次,他喝得慢了点,没像刚才那样一口干,还偷偷用手按了按肚子,可能也有点不舒服。

风又从门口吹进来,卷着桌上塑料花的碎片——是刚才小孩打闹时碰掉的,红色的塑料花瓣落在地上,被人踩了几脚,沾了点酒渍和菜汤,有点脏。一片碎片飘到刘新月的脚边,她弯腰捡起来,花瓣是硬塑料做的,边缘很锋利,划得指尖有点疼,像被小刀子割了下。她看着手里的碎片,又看了看王俗苟的背影——他正跟堂哥说着什么,脸上带着笑,虽然喝多了,却没忘了护着她,记得她胃不好,记得她不能喝凉的。她心里默默想:“也许,以后的日子,也没那么糟吧?他虽然话少,平时看着有点严肃,却也没像妈妈说的那样‘直脾气,不会疼人’,还会替她挡酒,还会记得她的小毛病,还会在亲戚面前维护她。”

第四节:门口躲闪藏疏离

2010年5月1日,星期六,高屏县云清镇招待所卫生间门口。

婚宴快到下午一点的时候,太阳移到了头顶正上方,阳光透过招待所的玻璃窗,照在地上,成了方方正正的光斑,光斑里的灰尘看得清清楚楚。大部分亲戚都已经走了,有的是家里还有农活——麦收快到了,要提前整理农具;有的是孩子困了,趴在大人肩膀上睡着了;还有的是要赶去镇上的集市,下午集市就散了。只剩下几个帮忙的婶子和王俗苟的三个好朋友:李军、赵亮和孙磊。李军在县城的化肥厂上班,负责装袋,平时很少回镇里,这次是特意跟班长请假回来的,还带了两袋化肥当贺礼;赵亮开了个修理铺,就在镇东头的十字路口,平时修自行车和摩托车,手艺不错,镇里人都找他修;孙磊跟王俗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现在在村里种大棚蔬菜,主要种黄瓜和西红柿,冬天的时候还会给王俗苟家送些新鲜的。

刘新月站在招待所的门口,靠在门框的木头上,木头有点凉,还能感觉到上面的纹路。她看着亲戚们陆续离开,二伯和二婶走的时候,二婶还拉着她的手,手心的老茧蹭得她手背有点痒——二婶常年在地里干活,手磨得很粗糙,还戴着个银戒指,是她婆婆传下来的,有点变形,却擦得发亮。二婶说“新月,明天有空来家里玩,我给你做鸡蛋面,放两个荷包蛋,补补身子”;四姨走时,从布包里掏出一包糖,塞给她,糖是水果硬糖,包装纸是透明的,能看到里面的颜色,四姨说“这是喜糖,你自己留着吃,别给俗苟那小子吃太多,他不爱刷牙”;连刚才劝她喝酒的张强,走的时候都笑着拍了拍王俗苟的肩膀,对她说“新月,以后常去我小卖部玩,想吃啥随便拿,跟俗苟说一声就行”。刘新月都点头答应,脸上带着笑,嘴角却有点僵,心里却有点空落落的,像热闹的戏台散了场,只剩下空荡荡的台子,连锣鼓声都没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婚纱,裙摆上的油污还在,是早上蹭到的,颜色有点发暗,像块墨渍,破口的地方露着线头,被风吹得晃了晃,像根小尾巴。黑色的皮鞋上沾了不少灰尘,是刚才在走廊和卫生间踩的,鞋尖还沾了点泥,是早上坐三轮车时蹭的。她想把裙摆拢起来,不让破口露出来,可手一松,裙摆又垂下去,破口还是显眼,像块没补好的疤,怎么遮都遮不住。

王俗苟还在里面跟他的朋友们喝酒,他们坐在靠门的那张桌旁,桌上的菜已经凉了,红烧肉的油凝在表面,像层白霜,用筷子戳都戳不动;炒青菜也黄了,叶子蔫蔫的,像没浇水的草;只有凉拌黄瓜还透着点绿,上面的香油凝了小珠子。酒瓶倒了好几个,有的空了,瓶颈还沾着酒沫;有的还剩小半瓶,标签都被酒泡软了;地上洒了不少酒,湿了一大片,能闻到浓浓的酒气,还带着点酸味。李军拍着王俗苟的肩膀,声音很大,带着酒气,震得刘新月的耳朵都有点疼:“俗苟,你小子可真行,娶了这么个漂亮媳妇,还是个老师,有文化,以后可得好好对人家,别让人家受委屈,不然我们这些兄弟可不答应。”

王俗苟笑着,手里拿着个塑料酒杯,杯里还有点白酒,晃了晃,酒沫沾在杯壁上:“那是肯定的,我会好好对她的,这点你们放心,我王俗苟说话算话。”他的声音有点大,可能是喝多了,没控制住音量,也可能是想让别人都听见,刘新月站在门口,听得很清楚。心里有点暖,像揣了个小太阳,从胸口暖到四肢,可又有点不确定——他说的是真的吗?以后他真的会对她好吗?会支持她继续教书吗?还是会像村里其他男人一样,让她在家做饭带孩子,再也不让她碰课本?

她靠在门框上,看着外面的街道。镇里的街道是泥路,早上刚下过点小雨,雨不大,只打湿了表面,现在晴了,太阳把泥路晒得半干,走在上面有点粘脚,鞋底能感觉到泥土的阻力。路边的小卖部门口,老板李叔坐在竹椅上,竹椅的扶手磨得发亮,他打着哈欠,眼睛都有点睁不开,手里拿着个黑色的收音机,放着豫剧《穆桂英挂帅》,声音调得不大,飘到街对面时,只剩下断断续续的调子。有个骑自行车的男人路过,车后座绑着个竹编的菜篮子,里面装着刚从集市买的西红柿,红通通的,还带着水珠,看着很新鲜,车把上还挂着个塑料袋,装着油条,香味飘了过来。

婚纱的口袋里,珍珠、纸条和红包还在,珍珠硌得手心有点疼,能感觉到它的形状。她伸手摸了摸,指尖碰到王小丫的纸条,纸条被红包压得有点皱,纸质很薄,是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她能摸到上面“刘老师”三个字的轮廓,还有那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心里又想起王小丫,想起她背着红色的书包,书包带子上挂着个小铃铛,蹦蹦跳跳地跟在她后面喊“刘老师,等等我”;想起她把画的小太阳塞给她,小手有点脏,还沾着铅笔灰,说“老师,这个给你,像你教我的英语一样暖”;想起她上次感冒,还坚持来上学,说“我不想落下英语课,刘老师会担心的”。不知道王小丫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在帮妈妈喂猪,还是在写作业,会不会想起她这个“刘老师”,会不会问“刘老师怎么不来上课了”。

“俗苟,新月,婚礼结束了,该给我婚纱钱和赔偿费了吧?我还得去下一个村送婚纱呢。”张老板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不耐烦,像被风吹皱的水面。刘新月抬头一看,张老板手里拿着那个蓝色的账本,账本的边角卷得厉害,像波浪,他站在旁边,眉头皱着,嘴角往下撇,脸色有点不好——刚才等了半天,没人理他,有点生气。他刚才一直在门口的树下等,没进去,怕打扰他们喝酒,现在看到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过来要账。

王俗苟听到声音,从座位上站起来,身体晃了晃,像被风吹动的麦子,差点摔倒。李军赶紧伸手扶住他的胳膊,笑着说“俗苟,你喝多了,慢点,别摔了”。王俗苟推开李军的手,摆了摆,声音有点含糊:“我没喝多,我没事,还能喝呢。”他走到张老板面前,手伸进裤兜,摸了半天——他的兜很乱,里面有烟盒、打火机,还有几张皱巴巴的纸币,烟盒被压扁了,打火机的盖子也松了,掉了出来,滚到地上。他弯腰捡起来,又摸了半天,才摸出一张五十块的纸币,纸币有点湿,是刚才出汗弄的,他递过去:“张老板,这是婚纱钱和赔偿费,五十块,你点点,看够不够。”

张老板接过钱,看都没看,就塞进账本的夹层里,动作很快,怕他反悔。然后合上账本,夹在胳膊下,说“行了,俗苟,下次再租婚纱,记得小心点,别再勾破了,我这婚纱还得租给别人呢,破了不好租”。他转身走的时候,嘴里还嘀咕“真是的,每次都要催,不知道早点准备好钱,耽误我时间”,脚步有点快,怕他们再找借口。

刘新月看着张老板的背影,心里松了口气,像卸下了块石头——终于把钱给了,不用再担心张老板再来要账,也不用再想这件事了。她刚才还一直怕王俗苟忘了,或者说没带够钱,现在终于放下心来,连胃里都觉得舒服了点。

王俗苟摸完钱,转身看到刘新月站在门口,走了过来,脚步还是有点晃,像踩在棉花上,没什么力气。“新月,我们也该走了,回家了,妈还在家等着呢,说给我们留了饭。”他的声音有点低,带着点疲惫,像跑了很远的路。刘新月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好,听你的。”

她跟着王俗苟往外面走,路过前厅的时候,看到帮忙的婶子们在收拾桌子。二婶拿着个大竹筐,把碗和筷子往里放,碗碰在一起,“叮叮当当”响,像在奏乐;三婶拿着块抹布,擦着桌子上的油污,擦完的抹布扔在旁边的水盆里,水立刻变了色,成了深褐色;还有个年轻的婶子,是二婶的女儿,叫王娟,刚初中毕业,负责把剩菜倒进垃圾桶里,红烧肉和炒青菜混在一起,看着有点可惜,她还小声嘀咕“这么好的菜,倒了可惜了”。二婶看到他们,停下手里的活,笑着说“新月,俗苟,慢走啊,明天有空来家里玩,我给你们做包子吃,猪肉馅的,你爱吃的”。刘新月笑着说“好,二婶,您辛苦了,别太累了,剩下的活明天再干也行”。

走出招待所的大门,阳光有点刺眼,刘新月下意识眯了眯眼睛,手搭在额头上,挡住阳光。阳光落在手背上,有点烫,能感觉到血管的跳动。王俗苟走在她旁边,脚步还是有点晃,他伸手想扶她的胳膊,可能是怕她被阳光晃到,也可能是怕她走不稳。刘新月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肩膀避开了他的手,动作很轻,却很明显——她还是有点不习惯跟他有肢体接触,总觉得有点别扭,像碰到了陌生人的手,不自在,心里还有点慌。

王俗苟的手僵在半空,几秒钟后,他收回手,插进裤兜里,指尖攥着刚才没点燃的烟,烟都被攥变形了。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也有点暗,像被乌云遮住的太阳。他没说什么,只是加快了点脚步,两人沿着镇里的街道往家走,谁都没说话,只有脚步声和偶尔的车轱辘声,还有远处传来的狗叫声,显得有点安静。

街道上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小孩在路边玩耍。三个小孩,都是五六岁的样子,穿着开裆裤,裤腿上沾着泥,手里拿着弹弓,在打路边的麻雀,麻雀落在电线杆上,叽叽喳喳地叫,他们怎么都打不到,还气得跺脚。他们看到刘新月的婚纱,都停了下来,眼睛睁得很大,好奇地跟着,有的还指着婚纱说“哇,新娘子,裙子好漂亮,像白雪公主”。有个小男孩跑过来,想摸婚纱的裙摆,小手伸得很快,刘新月赶紧往后退了退,小男孩的手没摸到,有点失望,嘴巴撅了起来,他妈妈赶紧走过来,拉着他说“别没礼貌,不能随便摸别人的衣服”。

王俗苟看到小孩跟着,笑了笑,弯下腰,声音放软,像哄小孩一样:“去去去,别跟着了,回家找你妈去,你妈该找你吃饭了,再跟着,你妈该着急了。”小孩们看他笑了,也不害怕,反而笑着跑开了,跑的时候还喊“新娘子再见,新郎官再见”,声音脆生生的,像刚熟的樱桃。

路上,王俗苟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像风吹过麦田:“明天跟我去地里干活吧,玉米该浇水了,再不下雨,叶子该蔫了,今年的收成就不好了。”刘新月愣了一下,抬头看他——她从小在镇上长大,爸爸以前在镇里的供销社上班,负责卖化肥和种子,妈妈在家做家务,偶尔去邻居家帮忙,她没怎么干过农活,连玉米苗和麦苗都分不清,更别说浇水了,她甚至不知道浇水要用什么工具。她小声说“我……我不会干农活,我怕帮不上忙,还会给你添乱,比如把水管弄破了,或者把玉米苗踩坏了”,声音越来越小,像怕被别人听见。

王俗苟看了她一眼,眼神很平和,没有强迫的意思,像平静的湖面:“没事,我教你,很简单的,就是把水管拉到地里,对着玉米根浇就行,不用你用力。你要是累了,就坐在田埂上歇会儿,看看风景,不碍事。”他的声音很轻,像春风拂过,刘新月听着,心里没那么怕了,点了点头,声音比刚才大了点:“好,那我明天跟你去,你教我,我会好好学的。”

他们路过镇中学的时候,刘新月停下了脚步。镇中学的大门是铁制的,刷着黑漆,有的地方掉了漆,露出里面的铁锈,像块块补丁,门柱上还刻着“云清镇中学”五个字,是二十年前老校长写的,字体苍劲,现在还能看清。大门关着,上面挂着个木牌子,写着“放假期间,禁止入内”,牌子的边角磨得发亮。里面传来学生们的笑声,还有老师讲课的声音,隐约能听到“三角形的面积公式是底乘高除以二”,是初三的数学课,她以前上学时,也学过这个公式,当时数学老师还让她在黑板上做题,她做错了,脸都红了。

她看着镇中学的教学楼,教学楼是两层的红砖房,墙面上爬着爬山虎,绿色的叶子盖了半面墙,窗户上装着铁栅栏,有的玻璃碎了,用塑料布挡着,塑料布被风吹得晃来晃去。二楼最东边的教室,是她以前上学时的教室,她坐在第三排中间的位置,课桌的抽屉里还刻着她的名字,是用小刀刻的,当时怕别人占她的座位。李老师教她英语,李老师总是用农村的事物举例,比如教“wheat”时,就从家里带麦穗给他们看,让他们摸麦穗的纹路;教“chicken”时,就模仿小鸡叫,学得很像,逗得全班同学都笑;教“farm”时,还带他们去学校后面的农田,指着玉米、大豆说英语单词。当时李老师摸着她的头说“新月,你英语学得好,有天赋,以后可以当英语老师,教更多的孩子”,她当时还点头说“我想回镇里当老师,教更多的人学英语,让他们也能说流利的英语”。现在想起那些话,心里有点酸,像吃了没熟的李子,涩涩的。

“你怎么了?站在这里不动,是不是想进去看看?”王俗苟看到她停下,也停了下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镇中学,“要是想进去,我去跟门卫说一声,门卫老张是我家邻居,跟我熟,肯定会让我们进去的。”

刘新月赶紧摇头,收回目光,手指攥着婚纱的裙摆,说“没有,就是随便看看,以前我在这里上过学,有点怀念,想看看以前的教室还在不在”。她转身想走,王俗苟却拉住了她的手——他的手还是很粗糙,掌心的老茧蹭在她的手背上,有点疼,却很稳,不像刚才那样晃,能感觉到他手指的力度,很轻,怕弄疼她。

“新月,”他看着她的眼睛,眼神很认真,还带着点酒气,却很真诚,像清澈的溪水,没有一点杂质,“如果你还想当老师,以后我帮你。”

刘新月愣了一下,抬头看他,眼睛睁得有点大,像受惊的小鹿。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以为他只想让她在家做饭、种地、喂鸡,以为他早就忘了她以前是代课老师,以为她的教师梦再也没人提起了,会像颗种子一样,埋在土里,再也长不出来。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怎么也忍不住,顺着脸颊往下滑,滴在他的手背上,有点凉,像颗小露珠。

“你别哭啊,怎么还哭了?”王俗苟有点慌了,伸手想擦她的眼泪,手抬到一半又停住了,怕碰疼她,只是说“我是说真的,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安慰你。如果你想考正式老师,我支持你,家里的活我来干,你安心复习,不用你操心。要是需要买复习资料,我给你钱,你想买什么书就买什么书,不用省。”

刘新月擦了擦眼泪,用手背擦的,擦得脸颊有点红,声音有点哽咽:“谢谢你,俗苟,我……我以为你不想让我当老师,以为你想让我在家干活,像村里其他女人一样,再也不让我碰课本和教案了。”

王俗苟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很温暖,像冬天里的阳光:“我不是那种人,你喜欢做什么,就去做,我不会拦着你,也不会让你放弃自己喜欢的事。以前我妈也说,女人家结婚后就该在家干活,别出去抛头露面,可我觉得,你有文化,当老师挺好的,能教孩子们学东西,能让他们知道更多的知识,比在家干活有意义多了。”

风从旁边的麦田吹过来,带着麦穗的香味,吹到刘新月的脸上,很舒服,像妈妈的手在抚摸她的脸颊。麦穗已经抽出来了,绿油油的,随风晃着,像绿色的波浪。她看着王俗苟的笑容,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发芽,带着希望——也许,她还能回去当老师,还能站在讲台上,还能教孩子们学英语,还能把那些单词卡发给他们,还能听到他们喊“刘老师好”。

“我们回家吧,”刘新月说,声音比刚才轻快了些,嘴角也有了笑意,像雨后的太阳,“明天我跟你去地里浇水,等忙完了,我想把以前的英语书找出来,看看复习资料,先看看从哪里开始复习。”

王俗苟点了点头,松开了她的手,手指还在她的手背上轻轻碰了一下,像怕她跑了。两人继续往前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镇里的泥路上,影子叠在一起,像连在了一起,分不出哪个是她的,哪个是他的。风卷着尘土,飘到他们的脚边,沾在裤脚上,却没让他们觉得不舒服,反而有点亲切,像小时候在田埂上跑时,尘土沾在裤脚上的感觉,带着家乡的味道。

路过镇东头的小卖部时,王俗苟停下了脚步,指了指小卖部的门,说“你等会儿,我去给你买根冰棍,天有点热,解解暑,刚才喝了那么多酒,嘴里有点干”。他走进小卖部,没一会儿就出来了,手里拿着根草莓味的冰棍,包装纸是红色的,印着个大大的草莓图案,还印着“冰工厂”三个字,是当时很受欢迎的牌子。他把冰棍递给刘新月,手指碰到她的指尖,有点凉:“拿着,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有点凉,别一下子吃太多,慢慢吃。”

刘新月接过冰棍,指尖碰到包装纸,能感觉到里面的凉意。她撕开包装纸,咬了一口,甜味在嘴里散开,是小时候吃的那种味道——以前爸爸在镇里的供销社上班,每次发工资,都会给她买一根草莓味的冰棍,她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慢慢吃,觉得特别甜,连嘴角沾着的冰棍汁都觉得香。她看着王俗苟,笑了笑,眼睛里还有点湿,却很亮:“谢谢,很好吃,跟我小时候吃的一样甜。”

王俗苟也笑了,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像麦田里的纹路,带着阳光的温度。两人继续往家走,夕阳落在他们身后,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远处的白杨树,像剪影一样,立在天边,叶子在风里晃着,像在跟他们打招呼。刘新月咬着冰棍,心里想着明天的农活,想着以后的复习,想着可能再回去当老师的日子,觉得心里满满的,像装了一筐刚熟的草莓,甜滋滋的,连脚步都觉得轻快了。

第五节:婚宴尾声暗思量

2010年5月1日,星期六,高屏县云清镇招待所婚礼现场(尾声)。

从招待所回家的路,比来时更颠。王俗苟骑着那辆“金蛙”三轮车,车斗里的旧麻袋被南风掀得卷起来一角,粗粝的麻线蹭着刘新月的婚纱裙摆,勾出几根细细的线头。她用手紧紧按住裙摆,指腹蹭到上午沾的油污,有点发黏,风里裹着麦香和泥土的腥气,吹在脸上,带着午后太阳的暖意,却没驱散她心里的陌生感——这条路她以前去镇中学送教案时走过三次,那时自行车筐里装着学生的作业本,车把上挂着妈妈给的烙饼,可今天坐在王俗苟的三轮车上,婚纱蹭着麻袋的触感、车轱辘碾过石子的“咯噔”声,都让她觉得像走在一条从没去过的路上。

路边的麦田已经抽穗,绿油油的麦穗被风吹得晃来晃去,像翻涌的绿浪,偶尔有几株早熟的麦子,穗尖泛着浅黄。有个老农在田埂上弯腰除草,草编的草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下巴上沾着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滴。他手里的锄头是老木头柄,木纹里嵌着泥,一下一下落在麦垄间,动作慢却稳,每锄一下,就把草连根拔起,扔在田埂上。刘新月看着老农的背影,想起妈妈去年秋收时说的“庄稼人靠天吃饭,一颗苗都不能荒”,心里有点发沉——以后她是不是也要像这样,每天围着庄稼、鸡窝转,教案本要压在衣柜最底层,粉笔要换成锄头?

三轮车路过李家庄村口时,刘新月下意识往村小的方向看——村小的土坯房烟囱没冒烟,校门是用铁丝拧的,关得紧紧的,门柱上还贴着去年“六一”儿童节学生们画的画,有张画的是她教英语的样子,头发画得像爆炸头,现在被雨水冲得褪了色。操场上的篮球架是用旧钢管焊的,篮筐没了网,只有铁圈,孤零零地立在夕阳里。她想起去年冬天,雪下得有半尺厚,她踩着雪去上课,鞋窠里灌了雪,走到学校时脚都冻麻了。学生们在教室里生了火,火盆是用破铁锅改的,里面的柴火噼啪响,王小丫把揣在怀里的红薯塞给她,红薯还带着体温,外皮有点焦,“老师,吃了暖乎乎的,我娘早上刚烤的”。红薯的甜香好像还在鼻尖绕,可现在,她却成了王俗苟的媳妇,再也不能每天早上听见学生们在门口喊“刘老师早”了。

“快到了,前面拐个弯就是。”王俗苟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他放慢了车速,三轮车在土路上轧出两道深痕,拐进一条窄窄的土路。路两边的土坯房墙根下,堆着去年的玉米秸秆,有的被雨水泡得发黑,有的上面还挂着干玉米。有户人家的院墙上画着“计划生育,人人有责”的标语,红漆褪得发粉,旁边贴着张旧春联,上联只剩“一元复始”,下联被风刮没了。到了家门口,王俗苟踩下刹车,三轮车“吱呀”响了一声才停下。他伸手想扶刘新月,刘新月犹豫了一下,还是自己攥着裙摆跳了下来——婚纱裙摆太长,跳的时候蹭到车斗边缘,又沾了点泥,差点绊倒。王俗苟赶紧伸手扶了她一把,指尖碰到她的胳膊,带着点凉意,刘新月像被烫到似的,赶紧往后退了退,指尖攥着裙摆的线头。

王俗苟的家是土坯房,墙是用黄泥和麦秆糊的,有的地方黄泥掉了,露出里面的麦秆,像老人露出的筋骨。院子很大,中间种着一棵老椿树,树干得两个人才能抱过来,树皮是深褐色的,布满了竖纹,像爷爷手上的老茧,树干中间有个小树洞,里面有麻雀筑了巢,偶尔有小麻雀探出头来,叽叽喳喳叫两声。枝叶很茂盛,像一把大伞,把大半个院子都遮住了,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落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子,随着风晃来晃去。

院子的东南角有个鸡窝,是用树枝和竹片搭的,上面盖着块蓝色的塑料布,塑料布边缘破了,用绳子绑着。鸡窝里有五只母鸡,三只黑色的,两只黄色的,还有一只公鸡,红色的鸡冠,正站在鸡窝顶上打鸣。看到他们回来,母鸡们都探出头来,歪着脖子看刘新月的婚纱,黄色的母鸡胆子大,跳下床,啄了一下婚纱的蕾丝边,刘新月赶紧往后躲,王俗苟笑着走过去,弯腰把母鸡赶回去:“去去去,别吓着新娘子。”母鸡咯咯叫着,跳回鸡窝,还回头看了一眼。

王俗苟的娘在院子里的石磨旁摘菜,石磨是青石头做的,磨盘上有深深的刻痕,是王俗苟爷爷年轻时刻的,磨盘边缘沾着点玉米面,是早上磨玉米面剩下的,被太阳晒得有点干。她手里拿着个竹篮,竹篮的把手磨得发亮,里面装着刚从地里拔的青菜,有菠菜、小白菜,叶子上还沾着泥土,有的叶子被虫咬了个小洞,王俗苟的娘正小心地把破叶子摘下来,放进旁边的竹筐里。她看到他们回来,放下手里的菜,用围裙擦了擦手——围裙是蓝色的劳动布,上面印着“劳动最光荣”的白色字样,边角磨破了,缝了个补丁——快步走过来,脸上堆着笑:“回来了?一路颠坏了吧?赶紧进屋歇会儿,屋里凉快点。俗苟,你喝了不少酒吧?我给你晾了菊花茶,在屋里桌上,赶紧喝点解解酒。”

她伸手接过王俗苟手里的西装外套,外套上沾着酒渍和烟味,她皱了皱眉,用手拍了拍外套上的灰尘,把外套搭在石磨旁的绳子上——绳子是尼龙的,上面还挂着几条洗干净的毛巾,有蓝色的,有白色的——又看向刘新月的婚纱,眼睛落在裙摆的破口和油污上,眉头皱得更紧了,伸手用指尖戳了戳油污的地方,叹了口气:“这婚纱怎么脏成这样了?还破了个洞,多可惜啊。赶紧脱下来,我给你用肥皂搓搓,说不定能洗干净,明天好还给人家,省得赔钱。咱们庄稼人,一分钱都得算着花。”

刘新月赶紧说:“娘,不用了,婚纱已经还给张老板了,钱也给了。”她的声音有点小,怕王俗苟的娘不高兴,指尖攥着裙摆的线头,有点紧张。王俗苟的娘愣了一下,眼睛睁得有点大,嘴巴张了张:“给了?给了多少?那婚纱租一天不是三十块吗?怎么还赔钱了?是不是张老板坑你了?那老头就爱占便宜。”

王俗苟从兜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烟,想点燃,被他娘瞪了一眼,又把烟塞回烟盒:“五十块,婚纱钱三十,赔偿费二十。张老板说破了个洞,脏了一块,得赔二十。”他娘一听,心疼得直跺脚,声音也提高了点:“五十块?这么多?早知道就不租婚纱了!五十块能买半袋化肥,给玉米浇两次水;能买二十斤面粉,够咱们吃半个月;还能给你爹买两盒降压药!这钱花得太冤枉了!”她说着,还拍了下大腿,脸上满是可惜。

刘新月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地上的光影——老椿树的叶子晃一下,光影就动一下,像在跳舞。她知道王俗苟的娘心疼钱,农村人家过日子,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五十块确实不是小数目。她想起自己以前在村小当代课老师,一个月六百块工资,发了工资先给妈妈买降压药,再给弟弟买复习资料,剩下的钱省着花,买粉笔都要挑最便宜的,有时候粉笔不够了,就用石头在黑板上写,学生们也不嫌弃。有次王小丫带了半截粉笔来,说“老师,我娘给我买的,我分你一半”,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暖暖的。

“行了娘,钱都给了,再说也没用,新月也不是故意的。”王俗苟打断他娘的话,拉了拉刘新月的胳膊,“进屋吧,外面晒,屋里凉快点。”刘新月跟着他进了屋,屋里的门是木制的,门框有点歪,推开时“吱呀”响,像老椿树在叹气,门上挂着个布帘,是红色的,上面绣着朵梅花,有点褪色了。

屋里很简单,正中间摆着一张方桌,桌子是硬木做的,桌面被磨得发亮,能照出人影,边缘有个小缺口,是王俗苟小时候爬桌子拿糖,不小心摔下来磕的,缺口处被磨得很光滑。桌子周围放着四把椅子,两把是木制的,两把是塑料的,塑料椅子是蓝色的,腿有点歪,是上次王俗苟帮邻居拉化肥时,不小心压歪的,用铁丝绑了一下,还能用。桌子上放着个旧茶盘,是搪瓷的,边缘掉了瓷,露出里面的铁,茶盘里放着三个粗瓷杯,杯身上印着“云清镇供销社”的字样,是以前供销社发的。

墙角放着一个衣柜,衣柜是王俗苟的爷爷传下来的,深色的核桃木,上面刻着简单的缠枝纹,有的地方漆掉了,露出里面的木纹,衣柜门用铜环当拉手,铜环被磨得发亮。衣柜上摆着一台旧黑白电视,是“熊猫”牌的,屏幕只有十六寸,外壳是灰色的,上面沾着点灰尘,电视旁边放着个天线,是用铁丝做的,能掰动方向。电视开着,正在播放《西游记》,孙悟空正举着金箍棒打白骨精,屏幕上有雪花点,有时候画面会模糊,王俗苟的娘时不时要走过去,拍一下电视外壳,画面就清楚点,声音有点小,带着杂音,像隔着层棉花。

墙上挂着王俗苟的照片,是他十八岁去部队时拍的,穿着绿色的军装,戴着军帽,帽檐下的眼睛很亮,站在部队的大门前,背景里有“保卫祖国,保卫人民”的红色标语。照片的相框是塑料的,边缘有点裂,用透明胶带粘着。刘新月看着照片,心里有点好奇——王俗苟在部队里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话少,却很靠谱?会不会也像其他士兵一样,晚上站岗时看星星?

王俗苟走到桌旁,拿起桌上的搪瓷杯——杯子是红色的,上面印着“八一建军节纪念”的字样,是他退伍时部队发的——从暖水瓶里倒了杯热水,暖水瓶是红色的,上面印着“囍”字,是结婚时买的。他把水杯递给刘新月:“喝点水吧,你今天站了一上午,肯定累了,喝点热水舒服点。”刘新月接过水杯,水有点烫,她用双手捧着杯子,掌心传来暖暖的温度,像冬天里妈妈给她暖手的热水袋,舒服得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指尖碰到杯壁的花纹,有点硌手。

她看着屋里的一切,心里有点陌生——这是她以后的家,可桌子、椅子、电视、衣柜,都是她不熟悉的,空气里的味道也很陌生,有泥土的味道,有柴火的味道,还有王俗苟身上的烟味,没有她熟悉的粉笔味、墨水味,也没有学生们的笑声。她像个客人,不知道该坐在哪里,该说什么,手指捏着水杯,有点紧张。

王俗苟的娘端着个布包走进来,布包是用不同颜色的碎布拼的,蓝色的布是王俗苟以前的旧劳动布褂子,红色的是她年轻时的头巾,白色的是王俗苟奶奶的陪嫁床单,布包的边缘用白色的线缝了圈花边,针脚很密,看得出来缝得很用心。她把布包递给刘新月,笑着说:“新月啊,这是我给你准备的几件旧衣服,都是洗干净的,用肥皂搓了好几遍,晒了两天,没有味道。你以后在家穿,别总穿你那几件教书的衣服——教书的衣服太干净,干活不方便,容易脏,也容易破。这些衣服虽然旧点,但是耐穿,干活也自在。”

刘新月双手接过布包,布包沉甸甸的,能摸到里面有厚的,有薄的。她打开布包,首先看到的是一件蓝色的棉袄,棉袄的布料是旧劳动布,里面填的是去年的新棉絮,虽然有点板结,但是很暖和。领口有点松,是因为王俗苟的娘脖子粗,穿久了撑大的,袖口磨出了毛边,她用蓝色的线缝了圈边,胳膊肘的地方打了个补丁,补丁是用灰色的旧毛衣拆的,针脚有点歪,但是很结实,是王俗苟的娘自己缝的。

布包下面还有三条裤子,都是蓝色的劳动布裤子,有一条的膝盖处打了个圆形的补丁,用的是王俗苟以前的旧毛巾,吸汗又耐磨;还有一条的裤脚有点短,是王俗苟去年穿的,裤腰改小了,给她穿正好;第三条裤子的裤腿上有个小破洞,王俗苟的娘用红色的线绣了朵小花,遮住了破洞。刘新月摸了摸裤子的布料,有点硬,是洗过很多次的缘故,不像她以前穿的那条蓝色牛仔裤——那条牛仔裤是妈妈去年她师范毕业时买的,在镇上的“新潮服装店”买的,花了八十块,是她最贵的衣服,在村小教书时总穿,学生们说“刘老师穿牛仔裤真好看”,王小丫还摸过她的裤腿,说“老师的裤子好软,像棉花”。

她想起自己以前的衣服,想起在村小教书时,每天穿着干净的衣服,拿着教案本去上课,学生们围着她问问题的样子,心里有点酸,眼睛也有点热,赶紧把布包合上,小声说:“谢谢娘,衣服很好,我很喜欢,以后干活就能穿了。”王俗苟的娘笑了笑,坐在旁边的塑料椅子上,椅子发出“咯吱”一声响,她又说:“新月啊,你以前在村小教书,一个月才几百块,风吹日晒的,多辛苦啊。现在嫁了俗苟,不用再受那份罪了,在家好好过日子就行。以后家里的活,你多干点——早上起来喂喂鸡,中午做做饭,下午去地里拔拔草,俗苟在外面干活也不容易,要去地里种玉米、种小麦,要去镇上拉化肥,有时候还要帮村里的人修拖拉机,你在家多分担点,他也能轻松点。”

刘新月点了点头,声音有点低:“我知道了,娘,家里的活我会干的,您放心,我不怕累。”她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她不是怕干活,她不怕喂鸡、不怕浇地、不怕做饭,她怕的是,以后每天都围着这些活转,再也没有时间看英语书,再也没有机会站在讲台上,再也没有机会听到学生们喊“刘老师好”,她怕自己的教师梦,就这样被柴米油盐、鸡飞狗跳淹没了,像老椿树下的影子,被阳光盖得看不见。

王俗苟看出她有点不高兴,眉头皱了一下,赶紧说:“娘,新月刚嫁过来,还不熟家里的活,您让她歇几天,等她熟悉了再干也不迟。这几天的活我来干就行,我年轻,不累。”他娘瞪了他一眼,眼睛一瞪,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你懂什么?女人家就是要干活,不然会懒出毛病的!我当年刚嫁过来,第二天就去地里拔麦子,第三天就去喂猪,现在不也好好的?新月是读书人,可也不能娇生惯养,庄稼人的媳妇,就得会干活。”

王俗苟没再说话,只是给刘新月使了个眼色——眼神里带着点歉意,还有点无奈,让她别往心里去——然后从桌旁的竹篮里拿了个苹果,竹篮里有几个苹果,是王俗苟的娘昨天去镇上买的,有点小,但是很红。他用袖子擦了擦苹果,递给刘新月:“吃个苹果吧,早上刚洗过的,甜得很,你尝尝。”刘新月接过苹果,苹果有点凉,握在手里很舒服,她咬了一口,甜汁在嘴里散开,带着点果酸,确实很甜,像小时候妈妈在集上给她买的苹果。

刘新月拿着布包,走进了里屋——里屋是她和王俗苟的新房,门帘是红色的,上面绣着鸳鸯戏水,是王俗苟的娘请村里的张婶绣的,张婶的手很巧,鸳鸯的羽毛、水波纹都绣得很清楚,还用金线勾了边。屋里有一张木床,床是王俗苟结婚前请村里的李木匠新打的,床头刻着简单的花纹,有牡丹、有莲花,是“富贵吉祥”的意思。床上铺着红色的床单,上面绣着“百年好合”四个字,是用金色的线绣的,有的地方线有点松,快要脱线了,床单下面铺着厚厚的褥子,是用新棉絮做的,很软和。

床的旁边放着一个木制的衣柜,和外屋的衣柜一样,也是深色的核桃木,上面放着一个红色的暖水瓶,和外屋的是一对,瓶身上印着“囍”字,还有两个红色的脸盆,叠放在一起。刘新月把布包放在衣柜里,打开衣柜门时,闻到一股淡淡的木头味,还有点阳光的味道——衣柜是昨天刚擦过的,晒了半天。衣柜里挂着王俗苟的几件衣服,有蓝色的劳动布褂子,有灰色的毛衣,还有一件军绿色的外套,是他从部队带回来的,叠得整整齐齐。

她把布包放在衣柜的下层,打开布包,又看了看里面的衣服——棉袄的领口确实很松,她试着比了一下,能套进去,就是有点大,得用腰带系着;裤子的膝盖处的补丁摸起来有点硬,但是很结实,她想起以后穿着这些衣服去地里干活的样子,心里有点涩,又有点期待。她坐在床边,床板有点硬,但是铺着厚褥子,很舒服,她看着窗外的老椿树,枝叶晃来晃去,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落在床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她摸了摸婚纱的口袋,里面还有王小丫的纸条,她掏出来,纸条已经有点皱了,边缘被磨得有点毛,上面的铅笔字迹还是很清楚——“刘老师要当最好的老师”,每个字都写得很认真,“刘”字的竖钩拉得很长,“好”字的女字旁有点歪,后面画着个小太阳,太阳的光芒画得像小孩子张开的手,歪歪扭扭的,却是用红色的铅笔涂的,颜色很鲜艳,是王小丫用过年剩下的春联纸磨的颜料。

她想起上次去王小丫家家访的场景——王小丫的家也是土坯房,比王俗苟的家还小,只有两间屋,屋里只有一张方桌,两把椅子,王小丫的妈妈卧病在床,盖着厚厚的被子,爸爸在外地打工,一年才回来一次。王小丫放学回家要做饭、喂猪、给妈妈煎药,还要写作业,她的作业都是在灶台旁写的,借着灶台的火光。那天她去的时候,王小丫正在给妈妈煎药,药罐放在小炉子上,冒着热气,药味很大,王小丫却一点都不嫌弃,还笑着说“老师,等我妈妈好了,我就能跟您好好学英语了,我想学会英语,以后跟爸爸打电话,用英语跟他说‘我想你’”。她当时摸了摸王小丫的头,说“老师等你,一定教你”,现在想起这句话,心里有点愧疚——她现在嫁了人,还能等王小丫吗?还能回去教她英语吗?

她把纸条放在枕头下面,枕头是红色的,上面也绣着“囍”字,里面装的是荞麦皮,很软和。她心里默默想:“王小丫,李刚,还有班里的其他学生,我一定会回去当老师的,一定会的,我不会忘了你们,不会忘了我答应你们的话,不会忘了我的梦想。”

“在想什么呢?是不是想家了?”王俗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端着一杯水走进来,水已经凉了点,温度正好。他把水杯递给刘新月:“喝点水吧,苹果吃多了,喝点水润润嗓子,别噎着。”刘新月摇了摇头,声音有点轻:“没有,就是有点累,想坐会儿。”

他坐在她旁边,床板又“咯吱”一声响,他犹豫了一下,看着窗外的老椿树,手指抠着窗框的木纹——窗框是用松木做的,有点软,被抠出了个小坑——说:“新月,我知道你喜欢当老师,我不会拦着你,你别听我娘的,她就是老思想,觉得女人家就该在家干活、带孩子。等过段时间,玉米浇完水,地里的活不忙了,我帮你问问镇中学的李校长——李校长是我部队战友的叔叔,我认识他,跟他说说你的情况,你师范毕业,英语又好,镇中学肯定缺英语老师,你肯定能行。”

刘新月抬头看他,眼睛一下子亮了,像天上的星星,有点不敢相信:“真的吗?你真的会帮我?你不怕我当了老师,没时间干家里的活,娘会不高兴吗?”王俗苟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很温暖,像午后的阳光:“真的,我说到做到,答应你的事肯定不算数。我娘那边我去说,她就是嘴硬心软,跟她说清楚,她会理解的。家里的活我能干,大不了我早上起早点,把鸡喂了、把饭做好,晚上回来再去地里看看,多干点就行。你喜欢教书,就该去教,教书育人是好事,比在家干活有意义,我支持你。”

夕阳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们身上,暖烘烘的,像盖上了一层金色的毯子。刘新月看着王俗苟的侧脸——他的脸上还有点酒气,胡茬有点青,眼神很真诚,不像开玩笑,嘴角带着点笑——心里的陌生感少了些,多了些温暖,像冬天里晒到了太阳,像口渴时喝到了温水。她小声说:“俗苟,谢谢你,要是我能当老师,我一定好好教学生,不辜负你,也不辜负那些孩子。”

王俗苟笑了笑,伸手想拍她的肩膀,又停住了,只是说:“我们是夫妻,不用这么客气,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咱们以后好好过日子,一起把日子过好。”他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老椿树:“晚上想吃什么?我让娘给你做鸡蛋面,娘做的鸡蛋面可好吃了,手擀的面条,放很多鸡蛋,还有青菜,汤也鲜。”刘新月点了点头,嘴角也露出了笑:“好,我都可以,听你的。”

晚上吃饭的时候,王俗苟的娘真的做了鸡蛋面,还炒了一盘青菜,炖了一锅土豆炖肉。鸡蛋面放在粗瓷碗里,面条很细,是王俗苟的娘坐在小板凳上,用擀面杖擀的,擀了半天,切得很均匀,上面卧着两个荷包蛋,蛋黄是橙黄色的,像小太阳,看起来很有食欲。炖土豆放在一个黑色的砂锅里,土豆炖得很烂,一夹就碎,里面放了点肉末,是早上村里杀猪时买的,很新鲜,香味飘满了屋子。

王俗苟的娘把鸡蛋面端给刘新月,手里还拿着双新筷子——筷子是竹制的,是她昨天特意去镇上买的,怕刘新月嫌弃旧筷子——笑着说:“新月,快吃吧,刚出锅的,还热乎,多吃点,补补身子,今天累了一天了。”刘新月拿起筷子,筷子有点细,握在手里很舒服,她夹了一口面条,面条很筋道,带着面香,没有添加剂的味道,荷包蛋很嫩,咬一口,蛋黄流出来,沾在面条上,很香。她喝了口面汤,汤里放了点葱花和香油,很鲜,是用家里的土鸡蛋做的,比她以前在村小喝的鸡蛋汤好喝多了——村小的鸡蛋汤是用鸡蛋粉冲的,没什么味道,有时候还会结块,喝起来像面糊。

王俗苟给她夹了块土豆,土豆炖得很烂,入口即化,带着肉香:“多吃点土豆,娘炖了一下午,放了不少调料,好吃。”刘新月接过土豆,放在嘴里,确实很烂,很香,她点了点头:“好吃,娘的手艺真好,比我娘做的还好吃。”王俗苟的娘听了,笑得眼睛都眯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好吃就多吃点,以后想吃,娘天天给你做,咱们农村人家,别的没有,粮食和菜还是不缺的。”

吃完饭,王俗苟去院子里喂鸡,他拿着个铁盆,铁盆边缘有点锈,里面装着玉米粒,是下午刚从粮囤里舀的,还带着点潮气。他走到鸡窝旁,“咕咕”叫了两声,母鸡们都跑了过来,围着铁盆抢食,黑色的母鸡吃得最快,还啄了黄色母鸡一下,黄色母鸡咯咯叫了两声,也继续抢食,公鸡站在旁边,时不时啄一口,样子很神气。刘新月收拾碗筷,碗是粗瓷的,有的有缺口,她洗得很小心,怕摔了,用碱面擦了擦,碗变得很干净,没有油污,她把碗放在碗柜里,碗柜是木制的,里面垫着报纸,防止碗滑。

王俗苟的娘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看着他们,手里拿着针线,缝着王俗苟的袜子——袜子的脚趾处破了个洞,她用蓝色的线缝着,针脚很密——脸上露出了笑容,嘴里还小声嘀咕:“这丫头还行,不娇气,会干活,吃饭也不挑,俗苟没看错人,以后肯定能好好过日子。”刘新月听到了,心里有点暖,觉得自己慢慢融入这个家了,不再像个客人。

洗完碗,刘新月坐在院子里的老椿树下的石凳上,石凳是青石头做的,上面磨出了包浆,是王俗苟小时候坐的,有点凉,她垫了块布——布是王俗苟的旧毛巾,洗得很软。天上的星星很多,很亮,像撒了一地的钻石,北斗星很明显,像个勺子,挂在天上,还有织女星,很亮,旁边有颗小星星,是牛郎星,传说中他们隔着银河相望。她想起以前在村小和学生们一起看星星的场景——那次是周五的晚上,学生们没回家,她带着他们在操场上看星星,操场上铺着稻草,学生们坐在稻草上,围着她。王小丫问“刘老师,星星为什么会亮啊?是不是上面住着神仙?”她笑着说“星星会自己发光,所以会亮,上面没有神仙,但是有很多秘密,等着你们以后去发现”。李刚问“刘老师,星星有名字吗?我们能给星星起名字吗?”她教他们认北斗星、织女星、牛郎星,教他们用普通话和方言说星星的名字,学生们学得很认真,笑声在操场上飘得很远,像银铃一样。

现在想起那些画面,心里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太阳。她摸了摸枕头下的纸条,虽然不在身边,却好像能摸到它的温度,能感受到王小丫的期待。她心里默默想:“王小丫,李刚,你们现在也在看星星吗?你们还记得我教你们的星星的名字吗?你们一定要好好读书,等我回去教你们英语,教你们更多的知识,带你们看更远的世界。”

王俗苟喂完鸡,走了过来,坐在她旁边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个蒲扇——蒲扇是用蒲草做的,边缘有点破,是他娘夏天用的——给她扇风:“在看星星呢?今天的星星真亮,比平时亮多了,可能是因为今天天气好,没有云。”刘新月点了点头:“嗯,星星真亮,像我以前在村小和学生们看的星星,那时候星星也这么亮。”王俗苟笑了笑,扇着蒲扇,风很轻,带着麦香:“等明天去地里浇完水,我带你去镇上的小卖部,给你买你喜欢吃的糖糕——镇上的张婶做的糖糕最好吃,外皮酥脆,里面的豆沙馅很甜,是用自家种的红豆做的,你肯定喜欢。”

刘新月笑了笑,眼角弯了起来,像天上的月牙:“好,谢谢,我还没吃过张婶做的糖糕呢,想尝尝。”风从麦田吹过来,带着麦香味,吹到老椿树上,叶子沙沙响,像在唱歌,又像在说悄悄话。她靠在老椿树上,看着王俗苟的侧脸——他的侧脸在星光下有点模糊,眼神很温柔,嘴角带着笑——心里默默想:“也许,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我会回到讲台,会教很多学生,会和俗苟好好过日子,我们会一起去地里浇水,一起去镇上买糖糕,一起看星星,一起等玉米成熟,一起把这个家过得热热闹闹的。”

夜色越来越浓,星星越来越亮,院子里很静,只有老椿树的叶子沙沙响,还有母鸡在鸡窝里偶尔发出的咯咯叫,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却不显得吵闹,反而很安静,像一首温柔的夜曲。刘新月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身上有点凉,打了个哈欠:“我们进屋吧,有点冷了,明天还要早起去地里浇水呢。”王俗苟点了点头,站起来,帮她拿了布垫,叠好放在石凳上:“嗯,进屋吧,早点睡,明天早起有精神。”

两人走进屋,王俗苟把灯打开——灯是十五瓦的灯泡,昏黄的光,照亮了整个屋子,暖烘烘的,把外面的寒冷都挡在了门外。刘新月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老椿树,树叶在灯光下晃来晃去,心里充满了希望——她相信,她的教师梦不会碎,她会回到讲台,会和王俗苟一起,把日子过好,会让农村的孩子们,也能学好英语,看到外面的世界,像星星一样,发出自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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