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泉山金霞洞的晨雾总带着松脂的清苦，杨戬站在洞口的青石上，指尖抚过额间那道浅浅的纹路。
天眼未开时，这里只是一道普通的疤痕，是他十三岁那年为救山下猎户，被熊瞎子拍出来的。
如今那疤痕下藏着的天眼，能看透妖邪幻术，能洞穿轮回因果，却唯独看不透自己的命数。
玉鼎真人常说：“杨戬，你最大的劫不是诛仙阵的凶煞，是你心里那点没断干净的尘缘。”
他那时总笑而不语。
尘缘？
他从生下来就没见过爹娘。
听师父说，母亲云华仙子被压在桃山之下，父亲杨天佑早逝，他是被路过的樵夫捡回来的，首到八岁那年被玉鼎真人带上玉泉山，才算有了个归宿。
这世间于他，本就没什么可牵挂的。
可夜深人静时，他总会梦见桃山。
梦里有个模糊的女子身影，隔着厚厚的岩层对他说：“二郎，娘等你救我出去。”
每次从梦里惊醒，额间的疤痕都会发烫，像有团火在里面烧。
十五岁那年，他偷偷下了玉泉山。
凭着梦里的指引，他在桃山脚下跪了三天三夜，首到额头磕出的血染红了脚下的青石，才听见山腹里传来微弱的回应。
“二郎，别白费力气了，”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娘犯了天条，被压在这里，是天命难违。”
“什么天命？”
他红着眼睛嘶吼，“凭什么神仙爱上凡人就要受罚？
凭什么你要被关在这里？”
他挥起砍柴刀就往山上砍，刀锋卷了刃，虎口震出了血，可那山岩却连道白痕都没留下。
后来他才知道，桃山是被天帝用玄铁锁链锁着的，寻常刀剑根本伤不了分毫。
那天晚上，他躺在山脚下的草丛里，第一次尝到了绝望的滋味——原来有些事，不是你够努力，就能做到的。
玉鼎真人找到他时，他正抱着一块从山上凿下来的碎石发呆。
“你想救你娘？”
师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就去学本事。”
从那天起，杨戬成了玉泉山最拼命的弟子。
别人练一个时辰的法诀，他练三个时辰；别人打坐休息时，他还在山涧里练习控水术。
他的天眼就是在一次修炼时意外开的——为了突破瓶颈，他强行引天雷入体，雷霆劈在额间的疤痕上，炸开的瞬间，他忽然看清了山涧水底每一颗石子的纹路，看清了云层里飞过的每一只鸟的羽毛，也看清了师父藏在袖袍里，那枚刻着“救母”二字的玉简。
“天眼开了，未必是好事。”
玉鼎真人摸着他的头，语气复杂，“看得太清楚，心就容易累。”
他那时不懂。
他只觉得，有了这双眼睛，他就能看透桃山的禁制，就能找到救母亲的办法。
可随着修为日深，他看得越来越多，心也确实越来越累。
他看见同门师兄表面和善，背地里却在师父的丹炉里偷加废料；看见山下村落里，丈夫为了几两银子，把妻子卖给人牙子；看见天庭的仙官在蟠桃会上饮酒作乐，对凡间的旱灾视而不见。
原来这世道，比他想象的还要肮脏。
救母那天，他用师父教的法诀劈开了桃山。
可当他冲进去时，却只看到一堆白骨——母亲早就被压得魂飞魄散了。
天帝派来的天兵天将围了上来，为首的托塔李天王冷笑着说：“杨戬，你私闯禁地，违抗天命，可知罪？”
他没说话，只是拔出了三尖两刃刀。
那天他杀了七天七夜，天兵天将的血染红了桃山的石头，他额间的天眼因为过度使用，流出了金色的血。
最后还是玉鼎真人赶来，用捆仙绳将他捆住，带回了玉泉山。
“你这又是何苦？”
师父看着他满身的伤，叹了口气，“你娘在天有灵，也不希望你这样。”
杨戬闭上眼，眼泪混着血从眼角流下来：“师父，我只是想让她看看，她的儿子不是孬种。”
后来封神大战开始，他成了西岐的先锋官。
战场上，他的天眼能看破敌人的阵法，能预知对方的招式，立下了赫赫战功。
可战友们都敬他，却不亲近他。
他们说他太冷，说他眼里没有温度。
只有哪吒偶尔会拍着他的肩膀说：“喂，三眼怪，你是不是从来都不会笑？”
他确实很少笑。
自从母亲死后，他就觉得这世间没什么值得笑的事。
首到有一次，他在战场上救下了一个被敌军追杀的小女孩。
那孩子抱着他的腿，仰着脏兮兮的小脸说：“大哥哥，你额头上的眼睛真好看，像天上的星星。”
他愣了愣，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头，嘴角竟不自觉地向上弯了弯。
渑池之战，他被张奎的地行术暗算，腿骨被打断了。
躺在军帐里养伤时，哪吒拎着一坛酒来看他。
“喂，三眼怪，”哪吒把酒往桌上一墩，“你说咱们这场仗，到底是为了什么？”
杨戬看着帐顶的帆布，轻声说：“为了让天下人，能好好活着。”
“那我们呢？”
哪吒灌了口酒，“等封神结束，我们成了神，是不是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喝酒了？”
杨戬没回答。
他想起玉鼎真人说过的话：“封神之后，仙神皆受天规束缚，再不能有凡心。”
他忽然有些害怕，怕自己成了神，就再也记不起母亲的样子，记不起桃山脚下的那场雨，记不起那个说他额间眼睛像星星的小女孩。
大战结束后，他被封为二郎显圣真君，驻守灌江口。
有人说他故意远离天庭，是因为记恨天帝当年对他母亲的所作所为。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想离人间近一点。
灌江口的百姓都很喜欢他。
他们说杨二郎是个好神仙，会帮迷路的孩子找回家，会帮穷苦的人家治病，会在洪水来临时，用三尖两刃刀劈开河道。
每年过年，都有百姓带着饺子来真君庙看他，说他一个人守在这里太孤单。
他总是笑着收下，然后让哮天犬把饺子分给周围的乞丐。
有一年春天，他在江边散步，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在卖糖人。
那糖人的样子，和当年那个小女孩形容的星星很像。
他走过去买了一个，咬了一口，甜甜的，带着点芝麻的香。
忽然间，他想起很多年前，在桃山脚下，母亲也曾这样抱着他，给他买过一个糖人。
那时的阳光很暖，母亲的手很软，糖人的甜，能甜到心里去。
他站在江边，看着自己映在水里的倒影。
额间的天眼微微闭着，像一颗睡着了的星星。
他忽然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原来有些东西，就算成了神，就算看得再清楚，也永远不会忘记。
比如母亲的怀抱，比如战场上的热血，比如人间的烟火气。
玉鼎真人站在玉泉山的云头，看着灌江口那个笑着吃糖人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徒弟，从来都不是什么冷冰冰的战神。
他只是把所有的温柔，都藏在了那只看透世情的天眼后面。
封神榜上的“二郎显圣真君”几个字，闪着庄严的金光。
可谁也不知道，在灌江口的真君庙里，那个神像的嘴角，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笑意里，有对母亲的思念，有对战友的牵挂，还有对这人间，永不冷却的热爱。
夜风拂过江面，带来远处的歌声。
杨戬把最后一块糖人放进嘴里，牵着哮天犬往回走。
他知道，明天醒来，他还是那个守护灌江口的二郎显圣真君，还是那个额间长着天眼的神仙。
但他不介意，因为他心里清楚，自己首先是杨戬——那个在桃山脚下哭过、在战场上拼过、在人间爱过的杨戬。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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