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一阵轻微的晃动中恢复了些许意识。
眼皮沉重得如同铅块，你费尽力气才掀开一条缝。
模糊的视野里，首先映入的是一张近在咫尺的少女侧脸。
她亚麻色的短发随着走动的步伐轻轻拂过你的脸颊，带来一丝微痒。
你看到她紧抿着嘴唇，琥珀色的眼眸里满是专注与关切。
视线越过她的肩膀，你能看到一栋古朴的二层小楼，以及小楼二楼窗口边，那个静立不动的、穿着月白色长衫的身影。
她离得有些远，面容笼罩在晨曦的阴影中，但那双平静注视着这里的凤眼，却让你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悸。
冰冷、虚弱、疼痛，还有无尽的迷茫，这些感受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你的大脑。
“……这里……是哪里？”
你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微弱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听到你的声音，苏璃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下，随即停下了脚步。
她惊喜地低下头，看向怀里的你，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
“你醒了！
太好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欣喜，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哇！
是星星的家！”
小夜清脆的声音立刻在你脑海里响起，她正绕着苏璃的头顶兴奋地打转，“白夜你看，这个大星星的家里有好多草！
比我们之前睡过的草地好闻多了！”
你没有理会小夜，只是用尽全力，将视线重新聚焦在二楼窗口那个身影上。
就在这时，那个身影动了。
苏清音转身离开了窗口，消失在黑暗的室内。
几乎是同一时间，小楼那扇厚重的木制大门，伴随着“吱呀”一声轻响，被从内部打开了。
穿着月白色长衫的苏清音就站在门后，晨光为她瀑布般的青丝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没有看苏璃，目光首接落在了被苏璃抱在怀里的你身上。
那目光平静如深潭，却又仿佛能洞穿你灵魂深处所有的秘密。
“带她进来，到客房去。”
她的声音清越而沉静，像是山谷中回荡的钟鸣，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是，师傅。”
苏璃立刻应声，抱着你快步穿过庭院，踏上了门前的石阶。
你被抱进了一扇门。
首先涌入鼻腔的，是比庭院中更加浓郁的草药香气，还混杂着一种干燥的、来自古老木材与纸张的特殊气味。
你虚弱地转动眼球，观察着这个全新的空间。
这是一间宽敞的厅堂。
你的视线所及之处，是一排排延伸至墙角的深色药柜，每一个小抽屉上都用工整的楷书贴着白色的标签——“当归”、“白芍”、“茯苓”……阳光从一侧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木窗中穿过，在被岁月打磨得圆润光滑的青石地板上，投下了一块块斑驳陆离的光斑。
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飞舞。
角落里，一只造型古朴的铜制香炉中，一缕细细的青烟笔首地升起，在半空中盘旋、散开，最终消失不见。
整个空间安静得只能听到苏璃的脚步声和你们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苏璃抱着你，绕过一张用整块厚木板制成的巨大问诊台，走向厅堂深处的楼梯。
当你被抱着踏上木质楼梯时，阶梯发出了一声声轻微但沉稳的“咯吱”声响，像是这栋老宅在低声倾诉着过往的岁月。
二楼的光线比一楼更加柔和，空气也更加清冽。
走廊两旁的墙壁上挂着几幅水墨山水画，笔触写意，意境悠远。
苏璃最终推开了一扇门，将你带入一间朝南的房间。
————苏璃记得自己第一次被带入这栋小楼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下着冷雨的黄昏。
七岁的苏璃被那个穿着月白色长衫的女人牵着手，走进了这间对她而言大得不可思议的屋子。
她浑身湿透，又冷又饿，因为害怕而瑟瑟发抖。
空气里的药味让她感到陌生而不安。
她记得那个女人，也就是后来的师父，并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将她带到楼上的一间房里，为她准备了干净的衣服和热腾腾的、带着一丝甜味的姜汤。
苏璃当时不敢喝，只是抱着碗，怯生生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那个女人就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如同此刻窗外的雨丝，清冷，却又带着洗涤一切尘埃的力量。
“喝吧，暖暖身子。”
苏清音的声音很轻，“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家……”苏璃小声地重复着这个对她而言无比陌生的词。
“对，家。”
苏清音肯定地点头，“在这里，你不用再害怕，不会再有人说你是怪物。”
那一刻，苏璃捧着那碗温暖的姜汤，第一次放声大哭。
就和那时候一样。
这个孩子，也需要一个可以安心的地方吧。
我……我也能成为像师父那样，为她撑起一片天空的人吗？
————她将你轻柔地放在一张铺着靛蓝色棉布床单的木床上。
床铺很硬，但被褥却异常柔软，带着被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
安置好你之后，苏璃为你拉了拉被角，然后有些局促地站在床边，琥珀色的眼眸里满是担忧。
房门没有关。
苏清音缓步走了进来，木屐踩在楼板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来到床边，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都因为她的到来而凝固了。
她没有立刻对你做什么，只是静静地看了你几秒钟。
你的脸苍白得像一张宣纸，嘴唇上看不到一丝血色，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然后，苏清音抬起了她的右手。
她的食指与中指并拢，如同拈着一朵无形的花。
一缕极淡的、如同初春柳芽般的青色光华，在她的指尖悄然萦绕。
她将那泛着微光的手指，缓缓移动到你眉心上方约一寸的距离，悬停在那里。
你感觉到一股清凉而温和的气息，从她的指尖传来，无声地渗入你的额头，抚平了你因为剧痛而紧皱的眉头。
以她的指尖为中心，周围的空气荡开了一圈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苏清音的凤眼轻轻闭上。
站在一旁的苏璃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这一幕。
她知道，师父正在用她独有的方式，探查这个神秘少女的身体状况。
小夜也停止了吵闹，她好奇地飘到苏清音的手指旁，试图用她半透明的身体去触碰那缕青光，但毫无意外地穿了过去。
几秒钟后，苏清音睁开了眼睛。
她的眉头先是微微蹙起，似乎看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但随即又舒展开来，眼底深处多了一丝了然与怜悯。
她收回手，指尖那缕青光瞬间敛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看向你那双因为虚弱和迷茫而失去了焦点的黑曜石眼眸，平静地开口。
她说的第一句话，不是“你是谁”，也不是“你从哪里来”。
“你很‘饿’。”
你听到这三个字，大脑一片空白。
苏清音的声音没有停顿，继续用那种清越而沉静的语调说了下去。
“不是身体，是你的‘存在’本身，正在被这个世界所‘吞噬’。”
你无法理解“吞噬”这个词的含义，你的世界里甚至没有“饥饿”这个概念。
但苏清音的话，在你死寂的意识中激起了剧烈的涟漪。
一种源自本能的、无法言喻的恐慌攫住了你。
就在你因为那股莫名的恐慌而不知所措时，小夜的声音在你的脑海里炸开了。
“不准你吃掉白夜！”
她的声音尖锐而愤怒，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敌意。
“她不好吃的！
她身上都是骨头！
你去找别的东西吃！”
小夜的灵体瞬间从你身边消失，下一秒就出现在苏清音的面前。
她鼓起脸颊，张开双臂，试图用自己那半透明的、毫无实体的小小身躯，为你筑起一道防线。
她甚至试图用头去撞苏清音，结果毫无悬念地首接穿了过去。
这些举动在物理世界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苏清音和苏璃对眼前这个张牙舞爪的幽灵少女毫无察觉。
但小夜那份焦急、愤怒、誓死要保护你的心情，却像电流一样，毫无保留地涌入了你与她相连的意识深处。
“呃啊……”这股强烈的情绪冲击，叠加在你本就混乱的精神上，瞬间点燃了导火索。
你的大脑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同时穿刺着你的神经。
你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身体不受控制地弓起，双手紧紧抓住了身下的靛蓝色棉布床单。
“别怕，痛苦很快就会过去。”
苏清音看到你突然剧变，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她原以为你只是虚弱，没想到你的精神状态也如此不稳定。
不是我的话。
是她体内的力量，对‘存在’这个概念产生了强烈的排斥反应。
麻烦了。
她不再有任何犹豫，并拢的食指与中指再次亮起柔和的青光。
但这一次，她没有停在空中，而是快而准地，点在了你的眉心。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如玉，却又带着一股奇异的、如同春日暖阳般的温和力量。
那股力量顺着你的眉心渗入，没有去修复你残破的身体，而是像一道清泉，首接流淌进你那片混乱不堪的意识之海。
那撕裂般的剧痛，在这股力量的安抚下，如同被驯服的野兽，渐渐平息了下去。
你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紧抓着床单的手也松开了。
“师父？”
苏璃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忍不住轻唤了一声。
“去药柜，第三排，第七个抽屉，取‘静神草’三钱。
再到地窖里，把我去年用晨露泡的那坛‘百年茯苓’取一小块出来。
用后院井里的水，文火煎服，不要用凡火，用丹炉的火。”
苏清音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她的手指依然点在你的眉心，稳定着你的精神状态。
她的语气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是！
师父！”
苏璃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转身快步跑出了房间。
木质楼梯很快就传来一阵“噔噔噔”的急促脚步声。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
只剩下你、苏清音，以及还在为自己没能“撞飞”苏清音而生闷气的小夜。
苏清音的指尖依然停在你的眉心，那股温和的力量持续不断地输入，将你即将再次崩溃的意识牢牢稳固住。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她的目光落在你苍白的脸上，仔细地端详着。
你的五官精致得不似凡人，但真正吸引她注意的，不是你的容貌。
是你的“存在”本身。
在她的感知中，你就像一个悖论。
你的生命气息微弱到了极点，如同一缕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但在这缕烛火的核心，却蕴藏着一股连她都感到心惊的、仿佛能燃尽整个世界的恐怖能量。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状态，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共存于你这具小小的身躯之内，相互撕扯，相互消耗。
非生，非死。
非人，非物。
既是‘果’，却又寻不到‘因’。
苏清音在心中轻叹。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天道的疏漏，还是……某个更大因果的开端？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你发间那枚唯一的亮色——那枚淡蓝色的、式样简洁的发卡上。
那枚发卡，似乎是唯一不属于你这身混沌气息的东西。
它很普通，却又散发着一种异常纯净的气息，像一层薄薄的屏障，守护着你最后的清明。
她看着你那双重新变得迷茫空洞的黑曜石眼眸，轻声开口，像是在问你，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是谁……给了你这个发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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