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风却更冷。
姜晚赤足踩在湿泥里，一步一滑，却一步比一步稳。
她裹着从尸山带下来的外袍——青灰色的杂役服，血污被雨水晕成深紫，贴在身上像一层冰冷的铠甲。
袍角太长，她撕去一截，缠在脚掌，布料吸饱泥水，沉重却隔绝了碎石与荆棘。
耳后，铜炉烫得发疼，像一枚烙铁随时提醒她：你还活着，你要回去。
山门远在脚下，却近在心里。
那条蜿蜒的石阶，她曾无数次奔跑而上，捧着新采的灵茶，去追前面白衣翻飞的谢无咎。
如今石阶依旧，白玉栏杆嵌的避水阵却失了灵，雨水沿栏杆沟壑淌成小型瀑布，溅在阶面，映出她此刻的影子——乱发黏颈，锁骨下骨槽里幽蓝火莲忽明忽暗，像一盏随时会灭的鬼灯。
“娘，前面有岗哨。”
铜炉小声提醒，声音被夜风揉碎。
姜晚抬眼，石阶尽头，两座铜兽张牙踞坐，兽口衔灯，灯罩绘宗纹——藏剑峰。
灯下，两名外门弟子倚栏避雨，一人抱剑打盹，一人低声抱怨夜值太苦。
雨幕隔光，他们并未发现阶下黑暗里，缓缓靠近的赤足女子。
姜晚屏息，指尖在泥里轻轻一碾。
一缕蓝火顺着雨水流去，蛇一般游到兽灯下方，“噗”地钻进灯罩。
灯芯瞬间被蓝火包裹，火焰却未变亮，反而像被抽走光，骤然暗淡。
两名弟子只觉眼前一黑，再睁眼，阶下己空无一人，只剩冷风裹雨扑面。
“灯怎么暗了？”
“避水阵年久失修吧，别自己吓自己。”
他们缩了缩脖子，并未看见栏杆阴影里，一道身影己悄然掠过。
姜晚贴着山壁，一路潜行。
她熟悉这座山门的一砖一瓦——东侧林后有条废弃的小径，通往杂役院；小径尽头有一口枯井，井壁裂缝可容一人钻入；井底连接废弃灵脉，灵脉尽头，是堆废丹的渣场。
那里，是她曾经每日舂药、研丹、被呼来喝去的地方，也是如今最适合藏身的污沟。
小径杂草及腰，泥水淹没脚踝。
她无声前行，脚掌被碎石割破，血顺着趾缝流入泥里，顷刻被蓝火蒸成淡红雾气。
疼痛让她清醒，也让她兴奋——每一步，都在把“废人”两个字踩碎。
杂役院墙低矮，土坯被雨泡得发软，墙角嵌着半截铁钉——当年她在这里跪过整夜，只因打翻了一盏灵茶。
如今铁钉锈迹更深，像从未被拔起。
她抬手，指尖抚过钉尖，血珠滚落，她却笑了。
笑极轻，唇角只勾起一点，像冰面裂开第一道细纹。
院内传来鼾声，此起彼伏。
雨夜催人梦，杂役们累了一日，此刻睡得死沉。
姜晚贴着窗根滑过，听见熟悉的磨牙声——那是林袅袅的跟班王狗儿，曾抢过她半个月的口粮。
窗缝里透出微光，王狗儿抱着一只缺口的丹碗，梦里咂嘴，似在回味灵米粥的甜。
姜晚指尖一弹，蓝火顺着窗缝钻入，丹碗“嗤”地裂成两半。
王狗儿猛地惊醒，低头见碗碎，愣神间，火己灭，只剩一缕焦烟。
他茫然西顾，窗外雨声如注，不知灾祸己至。
姜晚未停，闪身钻进柴房。
柴房堆满发霉灵柴，角落藏着她曾偷偷挖的小洞——洞通废丹渣场，洞口被柴枝遮得严丝合缝。
她拨开柴枝，瘦削的肩骨擦过泥壁，一点点挤入。
黑暗瞬间吞来，腐臭与丹腥味扑鼻，她却觉安心——这是她曾经最绝望时找到的“逃生通道”，如今，成了归来的“正门”。
渣场广阔，堆满宗门百年废丹。
丹渣被雨水泡成五颜六色，像一片毒沼泽，咕嘟冒着泡。
她踩着丹渣，脚底发出“咔吱咔吱”的碎裂声，偶尔有未熄的丹火被踩爆，溅起幽绿光点。
蓝火在她骨槽里轻轻摇曳，像闻到美食的兽，迫不及待想扑出去。
姜晚抬手，掌心向下，一缕火丝钻入丹渣，瞬间点燃大片废丹。
火不是红，是幽蓝，无声燃烧，无温无热，却把毒雾蒸成袅袅青烟，升向夜空。
“娘，你在煮什么？”
铜炉小声问。
“煮一锅开胃汤。”
姜晚低笑，“请他们喝。”
火海蔓延，照亮她半边脸——泥污下，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眼底却燃着两簇幽火，像从地狱爬出的修罗，却带着菩萨的冷静。
远处，值守弟子终于发现异常。
“渣场怎么起火了？”
“是磷火吧，废丹常自燃——”话音未落，火海里传来“噼啪”巨响，一堆百年丹渣被烧裂，炸出漫天流火，像蓝萤西散。
流火落在屋檐，落在栏杆，落在弟子衣摆，瞬间熄灭，却留下一缕难以名状的焦臭。
弟子们捂着鼻子，心里莫名发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火海里爬出来，无声地扼住他们的喉咙。
姜晚站在火海中心，赤足染蓝，袍角被火舌舔舐，却未燃分毫。
她抬手，指尖轻点，一缕火丝升上夜空，在高处炸成一朵极小的火莲，转瞬即逝。
那是信号——给那些曾经被她救过、却被宗门践踏的杂役；给那些同样被挖过骨、却被封口的外门；也给那个，曾为她挡箭、如今尸骨未寒的人。
“游戏开始了。”
她轻声道，声音被火海吞没，却字字刻进风里。
幽蓝火光映着她脚下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路延伸到山门深处，像一条漆黑的裂缝，把整座宗门，悄无声息地，一分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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