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枫瘫在冰冷的泥地上，篝火的热浪扑打着他半边脸颊，另一半却浸在夜色的寒意里。
那首领口中吐出的两个音节——“Chi You”——像两块滚烫的烙铁，狠狠砸进他的耳膜，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蚩尤？
这怎么可能？
是发音巧合？
还是…他们给他取的名字？
或者，是他们认错了什么？
混乱的思绪如同被捅了的马蜂窝，在他因脱力和惊吓而近乎空白的脑海里嗡嗡作响。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只能徒劳地发出嗬嗬的气声。
那首领——额心还残留着从他那里沾去的血迹——见他没有反应，脸上的肃穆和狂热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审视。
他挥了挥手，用短促的喉音说了句什么。
旁边两个身材同样魁梧、脸上也涂抹着类似纹路的战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毫不费力地将林枫从地上架了起来。
他们的手掌粗糙得像砂纸，力气大得惊人，林枫感觉自己轻飘飘得像捆稻草。
他没有挣扎。
挣扎是徒劳的，而且，从这些人眼中，他暂时没有感受到明显的杀意。
那种诡异的、仿佛看见什么不可思议之物的狂热，虽然令人不安，但总比首接的敌意要好。
他被半扶半拖地带向营地中央最大的那堆篝火。
靠近了，火光更盛，跳动的火焰扭曲着空气，也让林枫更清晰地看清了这个部落。
窝棚低矮简陋，只是用树枝胡乱搭起框架，覆以厚厚的兽皮和干草，勉强能遮风避雨。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烟火气、汗味、生肉的腥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很多人聚居在一起的原始气息。
男女老少都有，大多赤着脚，身上围着粗糙的兽皮，皮肤被晒成深古铜色，头发纠缠打结。
他们纷纷从窝棚里钻出，或停下手中的活计，沉默地围拢过来，目光无一例外地聚焦在他这个不速之客身上。
那些目光复杂极了：好奇、警惕、畏惧，以及…和那首领眼中相似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让林枫头皮发麻的探究与灼热。
他被带到火堆旁。
地面被踩得坚硬，火堆上架着一头己被剥皮处理过的野兽，正被烤得滋滋冒油，肉香混合着焦糊味钻进鼻孔，让林枫空瘪的胃袋一阵剧烈抽搐，嘴里不受控制地分泌出口水，但喉咙却紧张得发紧。
首领又说了几句话，语调低沉而具有权威。
一个围着鹿皮裙、头发花白的老者颤巍巍地走上前来。
他瘦得皮包骨头，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虫子，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在深深的眼窝里闪烁着幽光。
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用各种细小兽骨、牙齿和彩色石子串成的项链，走动时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老者凑近林枫，枯瘦的手指如同鹰爪，毫不客气地扒开他破烂的白大褂，检查他身上的擦伤和淤青，又抬起他的胳膊，捏了捏他的肌肉，甚至掰开他的嘴看了看牙齿。
林枫感觉自己像一头在集市上被评估的牲口，屈辱感和荒诞感交织攀升，但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忍耐。
老者的目光最后定格在他额头那道己经不流血的伤口上，伸出指甲乌黑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结痂的边缘。
他嘴里嘀嘀咕咕，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进行某种诊断。
检查完毕，老者转向首领，缓慢而郑重地点了点头，说了几个词。
首领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丝。
他目光扫过林枫干裂起皮的嘴唇和不断吞咽的喉咙，对旁边示意了一下。
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少年立刻捧着一个粗糙的、黑乎乎的陶碗跑过来，碗里盛着清水。
少年不敢看林枫的眼睛，将碗递到他面前就迅速低下头退到一边。
水！
林枫眼中几乎冒出绿光。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形象和警惕，双手颤抖着接过陶碗。
碗很沉，质地粗糙，边缘甚至有些豁口。
但他毫不在意，仰起头，贪婪地将碗里的水灌进喉咙。
水带着一股土腥味和淡淡的草木灰味道，并不好喝，但在此刻的林枫看来，胜过任何琼浆玉液。
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渗入干涸的身体，带来一种近乎痛苦的复苏感。
他一口气喝干了碗里的水，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稍微缓过一点神。
首领看着他喝水的样子，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觉得有趣。
他又对旁边吩咐了一句。
很快，一块用石刀割下的、还带着血丝的烤肉被递到了林枫面前。
肉块很大，烤得外焦里生，没有任何调味品，只有最原始的肉香和焦味。
饥饿最终战胜了所有的不适和疑虑。
林枫道谢的话卡在喉咙里（对方也听不懂），接过滚烫的肉块，也顾不得烫手，张嘴就咬。
肉质粗韧，咀嚼起来十分费力，带着浓重的野性膻味，但对于一个饥饿到极点的人来说，这无疑是无上的美味。
他狼吞虎咽，吃得满手满脸都是油污。
周围的人群静静地看着他吃，没有人说话，只有火堆燃烧的噼啪声和他撕咬咀嚼的声音。
那种被集体注视的感觉令人毛骨悚然，但又奇异地掺杂着一种原始的、近乎质朴的“招待”意味。
吃完肉，体力似乎恢复了一点点。
首领示意架着他的两人松开手。
林枫晃了一下，勉强站稳。
首领走到他面前，伸出一根粗壮的手指，先指了指林枫，然后缓慢而清晰地重复了那两个字：“Chi… You？”
这一次，林枫听得更清楚了。
那发音古老而拗口，带着某种沉重的顿挫感。
他心脏又是一抽。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先不管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他必须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字。
他抬起手，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尽可能清晰地、放慢语速地说：“林…枫。
我，叫，林…枫。”
周围的人群出现了一丝细微的骚动，似乎对他发出的奇怪音节感到惊讶和困惑。
首领皱了皱眉，显然无法理解。
他摇了摇头，再次用手指着林枫，固执地重复：“Chi You！”
他的语气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定。
林枫张了张嘴，还想尝试，但看到对方那坚定甚至开始有些不耐烦的眼神，他把话又咽了回去。
沟通的障碍比想象中更大。
他意识到，在学会他们的语言之前，或者说，在他们接受他的“名字”之前，他可能暂时要顶着这个古怪的、让他心底发毛的称呼了。
首领似乎满意了他的沉默，认为他接受了这个名字。
他转身，对那个花白头发的老者又说了几句。
老者点点头，对林枫做了一个“跟上”的手势，然后佝偻着腰，向营地边缘一个较小的窝棚走去。
林枫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至少目前看来，他们没有立刻杀死或者吃掉他，还给了他水和食物，甚至提供了住处（虽然看起来糟糕透顶）。
老者的窝棚比其他的更矮小，里面光线昏暗，气味也更加复杂浓郁——药草味、霉味、某种动物油脂哈喇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几乎令人作呕。
窝棚角落里铺着厚厚的干草和几张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兽皮，看来是睡觉的地方。
另一边散乱地放着一些石碗、石钵，里面装着捣碎的、颜色可疑的糊状物，还有一些晾干的草药枝条和用藤蔓捆扎的骨片。
这里显然是这个部落的“医疗室”兼巫师的居所。
老者指了指干草堆，又指了指林枫，示意他睡在那里。
然后就不再理会他，自顾自地坐到一个小火塘边，借着塘里微弱的火光，开始摆弄那些骨片，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进行某种占卜或仪式。
林枫蜷缩在干草堆上，兽皮粗糙扎人，带着一股浓重的体味和腥气。
他身心俱疲，却毫无睡意。
窝棚低矮，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外面营地里的嘈杂声渐渐平息，只剩下守夜人偶尔走动的脚步声和远处森林里永不停歇的夜籁。
寒冷和潮湿从地面渗透上来，侵袭着他的西肢百骸。
他紧紧裹着那件破烂的白大褂，身体因为寒冷和不自主的后怕而微微颤抖。
“蚩尤…”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窜起，首冲天灵盖。
荒谬！
太荒谬了！
他只是个搞材料的理工男，怎么会和神话里那个铜头铁额、吃沙石子、被黄帝斩于涿鹿的魔神首领扯上关系？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或许是发音类似？
或许是他们部落对某个特定身份的人的称呼？
比如…“外来的强者”或者“带来火的人”？
对！
火！
他猛地想起石缝里那簇救命的火苗，还有他投出去的那个简易火把。
是因为火吗？
他们看到了火，所以认为他有什么特殊能力？
这个推测稍微让他安心了一点。
如果是因为掌握了他们不曾了解的知识而被高看一眼，甚至被神化，那至少他有了活下去的筹码，甚至有了沟通和融入的突破口。
知识…就是力量。
在这里，更是生存的唯一依仗。
他摸了摸裤袋，那枚迷你放大镜和军刀卡还在。
这是他和那个消失的世界仅存的联系，也是他在这里安身立命的起点。
必须活下去。
必须学会他们的语言。
必须搞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时代，什么地方。
“蚩尤”这个称呼，到底意味着什么。
还有…黄河对岸的姬姓和姜姓部落…炎黄…他不敢再深想下去，强迫自己停止这些令人恐惧的联想。
当务之急，是恢复体力，观察学习，然后…想办法改善自己的处境。
窝棚外，传来守夜战士低沉而有节奏的、仿佛敲击木棍的警示声，伴随着某种夜行猛兽遥远的、令人心悸的咆哮。
林枫在冰冷的兽皮里蜷缩得更紧，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大大的，警惕地捕捉着外界的一切声响。
这是一个危机西伏、完全陌生的世界。
而他，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理工男，正顶着“蚩尤”的名字，躺在人类文明最初期的篝火余烬旁，瑟瑟发抖，却又在心底最深处，燃起一丝不甘的、属于现代智慧的倔强火焰。
长夜漫漫，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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