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月圆时

我还没来得及尝出烧饼是什么味道，转身用贪婪又凶狠的眼神盯着来人。

还想吃，就跟我走吧。

我就这样跟着他去了明月山，成了他往后最凶狠的徒弟。

1

如果他没来，我已活不过三五日了，身上尽是被野狗撕咬的伤口，最严重的左后腿下，已经露了骨，伤口上还爬着几只蛆在啃食我的血肉。

他带我回去，给我疗伤，让我日日吃上饱饭。

他还给我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阿月。

儿时的记忆模糊不清，但我永远记得在遇到师傅之前，我从未吃过一顿饱饭。

为了活下去，我可以日日翻泔水桶，可以和野狗抢食，甚至见到它们撕咬死人尸体时，都闪过一丝要不要加入的念头。

而在明月山，我只需每日完成师傅给的练功任务，香喷喷的白米饭，冒着红油的大肉块，我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所以对我来说，徒手劈柴火，扛水缸蹲马步，攀爬悬崖峭壁这些都不算什么难事。

十岁那年，师傅把我和一头饿狼关在一起，我不怕它，就当它是儿时遇到的野狗，我用木桩子插瞎了它的左眼，趁它在地上翻滚呻吟之时用力掰断了它的脖子。

那晚师傅奖励给我三只烧鸡，那烧鸡冒着浓浓的焦香，吃得我满嘴流油。

馋得我没几日就去问师傅，什么时候可以再杀一头狼?

十三岁那年，师傅让我去黑熊洞杀掉里面的大黑熊。

黑熊的体型比我大得多，哪怕我吃得再壮实，在它面前也只是个小矮人。

若是硬拼，怕是它一只熊掌甩过来就能呼走我半张脸。

我爬上洞顶的峭岩，闭气静息，足足等了四个时辰，才等到它呼呼熟睡。

我往大熊的方向慢慢攀着顶上的石头挪动过去，一只手紧紧勾住石块，一只手抽出腰间的杀猪刀，对准目标纵身一跃，刀口直直地插进了它的肚子。

可惜没能对准致命要害，大熊暴怒把我压在身下撕咬，我的肩头被它咬下一大块肉来，人血和熊血混在一起流得到处都是。

在失去意识之前，我用尽全身力气握住熊身上的刀柄，从它黑黑的肚皮一路割上去，割开了一道血河...

那日过后我昏迷了整整三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问师傅这次的奖励是什么。

师傅笑得很开心: 阿月，做得不错，跟我来。

这次我吃到了这世间少有的珍馐美味，红烧熊掌。

那熊掌入口实在软糯，香气四溢，唇齿留香。

我瞬时便忘了那大黑熊的凶残，忘了这熊掌差一点就取了我的小命。

师傅把两只熊掌都留给我一个人吃，他真的很疼我。

十六岁那年，师傅亲手给我铸了一对圆月弯刀。

又长又弯的刀尖薄如纸片，只是轻轻划过动物们的颈间，不费一丝力气就能让它们首尾分离。

这刀用的甚是趁手，我用它将明月山上的野兽几乎都杀了个一干二净。

虽说多了好几处伤口，但山上的野味也被我尝了个遍，那些味道真叫一个鲜。

烤野兔最香，野猪肉有点柴，蛇汤最为鲜甜，狼肉太硬，狐狸味有点酸…

师傅说，明月山上的野味都被你给吃遍了，是时候下山去尝尝山下的味道了。

2

师傅说,要让我成为这世间最厉害的杀手。

他说我要杀的第一个人，就是我此生最大的仇人。

师傅带我来到一个村子里，站在一间简陋的茅草屋前。

阿月，你可知你此生最大的仇人是谁?

你刚出生就被你那狠心的父母遗弃，只因为你是女儿身。

他们将你丢在城西的乱葬岗，分明是想让你被那些恶狗活生生分食了，你能靠自己活到那么大，已是奇迹。

师傅将圆月弯刀塞进我手中: 进去看看吧，你爹是个赌鬼，他宁愿把银子都拿去赌坊输光，也不愿意拿来养你；你娘一心只偏爱你的弟弟们，生了男娃就留下，生了女娃就扔去乱葬岗。

我双眼猩红，握着刀柄的手止不住地发抖。

儿时经历如同坠入修罗地狱，日日与野狗为伴，活得连个牲畜都不如。

我想起在山里所见，母狼为了护着狼崽与我拼死搏斗，野母猪会喂饱它的每一个小猪崽...

我越发抖得厉害，心中燃起熊熊怒火。

推开那屋门，那妇人正搂着她的小儿子在榻上睡得香甜。

十六年前，你是不是把自己刚出生的女儿扔在了城西乱葬岗?

妇人从睡梦中惊醒，满眼惊恐地望着我。

她瞥见我手里的两把刀，瞬时吓得连滚带爬，还不忘把小儿子护在身后。

和那山里的母狼护崽时的情景一模一样。

同是自己的骨肉，为何偏偏这样对我?

你...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我?我只是那乱葬岗的孤魂野鬼，也是山上跑下来的凶狠野兽。

手起刀落，我用圆月弯刀片下了她的左乳尖，那里本该属于年幼时的我，可我却从未有资格触碰过。

妇人惊吓又痛到昏厥，身下的儿子哭着尿了床。

我等在屋子里，等到那所谓的爹回来。

他拿起锄头朝我劈来，我只是侧身一闪，下一秒圆月弯刀割断了他的右手手筋。

这样便不能再去赌了吧。

在他难听的哭嚎中，我如同恶鬼一般走出了那间屋子。

我们的债两清了，这条命是师傅救回来的，往后定要好好偿还师傅的恩情。

那日过后，圆月弯刀嗜到人血如同开了刀窍，只要是师傅让我去杀的人，三刀之内，必成冤魂。

每隔几日师傅就会给我刺杀任务，我从不过问其中缘由。

我杀了官吏，杀了镖师，杀了很多不知道是什么身份的人。

也许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缘何而死，总是来不及过问，便被血封了喉咙。

我成了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女魔头，人们听到圆月弯刀这四个字都会吓得面色惨白。

每次任务完成之后，师傅都会带我去最好的酒楼里吃饭。

而我却渐渐尝不出美食之味了。

无论哪家酒楼的山珍海味，于我而言都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我再也闻不到饭菜的香气，每次吃肉的时候，都会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我吃的越来越少，甚至有时候会止不住对着佳肴反胃作呕。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早已成了那明月山中的野兽，凶狠，嗜血，没有人性，也搞不懂这山下的世界。

3

在山上练功的那几年，我每顿都吃得很多，撑到胃里发胀才会停下。

每次都感觉身上很沉重，装满了饭菜，所以我的轻功总是练得很差。

这次师傅让我杀的人不同寻常，我按照指示在天黑之时来到王爷府，翻过重重高墙，躲过层层守卫。

待我现身正要动手之时突然又冒出了很多黑衣暗卫。

还未近得那人身，就被黑衣人层层包围。

我双手握刀，只得边打边退，碰到我手中圆月弯刀之人都会成为刀下魂。

奈何黑衣人众多，我寡不敌众，不一会就身负重伤。

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轻功又不行，我逃不快。

逃至郊外竹林，眼看就要被追上，我只能就近闪入一座高墙内。

这是个寺庙，我伏身在屋顶，闭气静息。

夜深时分，只听见附近蛙声蝉鸣，没有追兵的声音了。

居然还有肚子不争气饿得咕咕叫。

天快亮时，我翻身下来，走进庙里想寻点吃食。

踏入门槛的那一刻，庙里烛光突然剧烈摇晃。

有个小和尚正跪在蒲团上念经，我刚想开口，啪的一声，他的佛珠骤然断了，劈里啪啦散落一地。

他回头，望向我，眼里满是惊恐，像山里受惊的小鹿。

施主，你杀戮太深，就此收手吧。

我佛慈悲，你该跪在佛前好生忏悔。

我心中一惊，想走，脚下却如同灌了铅。

抬眼望向殿上观音菩萨，第一眼，菩萨庄严，望得我心中惧怕。

第二眼，观音垂泪，真的有一滴眼泪从菩萨眼角落下。

我再不敢看第三眼，赶忙跪倒在地，埋头不起。

我在菩萨前跪了整整一天一夜，小和尚一直陪在我身边。

待到第二次天亮，他终于开口: 施主，随我来吧。

我揉着跪僵了的双腿，不知道为何明明他也跪了这么久，却能立刻正常行走。

小和尚带我来到后院厨房，亲手给我下了一碗清水小面。

他用木勺将水舀进锅里，煮到沸腾冒泡，再抓起一把白白的细长面条丢进去。

趁着面条在锅里翻滚，他在碗里倒入各种小料，再捞上面条入碗里拌匀，又从锅里舀出一小勺白汤，最后洒下一把葱花，端到我面前。

我从未闻过这么清甜的食物味道，面条爽滑，面汤满是葱香，吃完嘴里还有一股甜味。

没一会儿我就捧着干干净净的碗眼巴巴地望着他。

小和尚无奈，又给我连下三碗。

四碗面条连汤一起下肚，越吃越暖，可不知为何，吃到后面我已泪流满面。

这是我第一次吃到没有代价的美食。

不需要被野狗撕咬，不需要在山里苦苦练功，也不需要去与山中野兽厮杀，更不需要杀人。

而且这简简单单的清水小面，竟比以往吃过的那些山珍海味更甚一筹。

你若爱吃这素斋，那便就此住下吧。

在清檀寺里洗清身上的血腥之气，放下杀戮过往，回头是岸。

就这样，为了一碗面，我便在这清檀寺里住下了。

反正外面也不安全，说不定他们还在追杀我。

我身上的伤也没好，姑且先在这养好身体。

这也是十多年来第一次，我有了躲着师傅的心思。

小和尚法号净尘，他长了一副顶好的皮囊。

他常年在寺庙里潜心礼佛，很少出门，脸上有一种少被太阳晒过的苍白。

不像我日夜在山里练功，晒得黝黑皮糙肉厚。

他还有一双桃花眼，眼尾细长，睫毛浓密扑闪，眼下是两条桃花卧蚕。

可他看我的眼神，总是轻皱眉头，充满五味杂陈。

你既已决定留下，可愿放下一切，诚心悔过?

放下?我从未得到过什么，只有那酒肉早已穿肠而过。

小和尚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那你身上背负的杀戮呢?能否放下这些罪孽，诚心悔过?

其实我并未完全听懂，我真就如同一只山中野兽，跌跌撞撞下山闯了祸，懵懵懂懂间就害人无数。

小和尚让我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都要跪在佛前忏悔。

每日我都要说出一次杀戮的经历，小和尚帮我执笔记下，为他们镌刻灵牌，教我给他们念往生咒超度。

一日又一日过去，灵牌在菩萨脚底堆成一片，有野狼的，有黑熊的，也有被我杀死的官吏和镖师的。

我杀过的动物，都能记得清清楚楚是什么兽类，叫什么。

可是我杀过的人，整整二十一个灵牌，我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一个名讳都叫不出，甚至不知道他们为何而死。

悔恨开始像缠绕的藤蔓肆意生长爬进我的心里，缠得我胸口发紧，不得安生。

我在这清檀寺里，日日忏悔诵经，终能慢慢褪去身上的兽性，开始越来越像个人了…

4

每当我因为忏悔哭到不能自已的时候，小和尚总会变着花样给我做各种好吃的。

有时候是后院现采的小蘑菇煨汤，鲜到掉牙。

有时候是小野菜煮火锅，配上他秘制的蘸料，我吃上整整一个时辰都停不下来。

他做的小菜也甚是特别，自己种的黄瓜、土豆、茄子、青椒、西红柿，被他随意翻炒几下都能香的让我配上四五碗大米饭。

有一次吃到一半，一股无名的情绪涌上来，我钻进桌子底下爆哭。

我不配吃这些好吃的，我做了那么多坏事，我凭什么还能吃这些好吃的…呜呜呜…

小和尚解开身上围裙，蹲在我身旁，用他那双好看的大眼睛认真地盯着我: 你食量大，以前一顿就能吃掉那么多肉，可你现在吃的都是素食，这已经是一种善行了，你已在无意中救下了很多小动物呢。

我竟然…竟然已经开始行善积德了?

对呀，安心吃吧，我再给你添碗饭。

小和尚对我真好，比师傅还好。

我对他说: 你是世上对我第一好的人了，第二好的是我师傅。

小和尚问我如何算好?

我说给我吃好吃的，让我吃饱，就算就顶顶好了。

可他听了，却始终皱着眉头。

我也想对他好，我力气大，每天天没亮就起来砍柴、挑水，也很快就学会了在后院的田里松土、施肥。

这日吃过早饭，我正要去正殿念经，小和尚突然让我去收拾行李。

这就要赶我走了吗?我…我能干活，我还能帮你干更多活，别赶我走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