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头毒得能扒掉人一层皮，混着辐射尘的风卷过，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生疼。
阿土蜷在一块风化的巨岩阴影里，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眼巴巴地望着一汪浑浊不堪、泛着诡异油彩的小水洼。
那是峡谷聚居点所有人赖以活命的水源。
他太渴了，肚子里像有团火在烧，瘦小的身子控制不住地往前倾，一只脏得看不出肤色的手颤巍巍地伸向那洼泥水。
“作死啊！
小崽子！”
旁边一个干瘦的男人猛地把他拽回来，力道大得让阿土踉跄倒地，额头磕在碎石上，瞬间见了红。
男人看着阿土额角的血和茫然的眼睛，眼里闪过一丝不忍，随即又被更大的恐惧淹没，压着嗓子骂：“想变怪物吗？
那水喝了要烂肠肚的！
再忍忍，再忍忍……神使就要来了！”
“神使……”这个词像带着某种魔力，让周围或坐或躺、眼神麻木的人们骚动起来，一双双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点燃了微弱的、近乎虔诚的光。
他们挣扎着爬起，向着峡谷唯一入口的方向跪伏下去，如同被无形的手按下了头颅。
阿土捂着流血的额头，也学着大人的样子，笨拙地趴好，偷偷抬眼望去。
来了。
没有喧嚣，没有扬尘。
几辆线条冷硬、喷涂着净尘宗纯白徽记的装甲浮空车，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入峡谷，精准地停在水洼前方。
车门向上旋开，先下来一队身着银灰色全身覆甲、手持脉冲步枪的清洁骑士，动作整齐划一，冰冷的目镜扫视全场，维持秩序，将狂热的人群隔绝在外。
然后，他才出现。
一尘不染的白色神官袍，在废土昏黄的光线下，白得有些刺眼。
袍角绣着繁复的银色纹路，象征着净化与新生。
他看起来很年轻，身姿挺拔，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露出的脸颊和脖颈皮肤，是长年待在洁净环境中不见日光的苍白。
林澈。
净尘宗近百年来最年轻的天才清洁师，被无数信徒尊称为“行走世间的神使”。
他无视了周遭震耳欲聋的、混杂着哭泣与祈求的欢呼跪拜，目光平静地落在那个小小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水洼上。
那双眼睛，曾经充盈着对自身使命坚定不移的信仰，此刻深处，却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疲惫。
两名随行的初级清洁员己经手脚麻利地从浮空车后舱搬下几个银白色的金属箱，迅速拼接，展开，一座约一人高的临时净化塔很快矗立在水洼旁，塔顶的幽蓝色晶体开始旋转，发出低沉的嗡鸣。
“神恩如海，涤荡污秽。”
林澈低声诵出净尘宗的信条，像是在告诉自己，也像是在安抚这片绝望的土地。
他上前一步，伸出双手。
那双手稳定，修长，指节分明，是长期进行精密操作的手。
他的指尖在净化塔的控制界面上快速跳动，输入指令，校准参数。
嗡——净化塔的嗡鸣声陡然拔高，塔身亮起一道道流线型的蓝色光路，最终汇聚到塔顶晶体。
一道柔和而纯净的蓝色光束射出，精准地笼罩住整个水洼。
奇迹在众人眼前发生。
浑浊的泥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澄清，水面上漂浮的油彩和絮状物如同被无形之手抹去，迅速消散溶解。
不过短短几分钟，一汪清澈见底、在废土阳光下甚至微微荡漾着波光的净水，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净水！
是真正的净水！”
“神使万岁！
净尘宗万岁！”
人群彻底沸腾了，哭泣声，呐喊声，疯狂的叩拜声，几乎要掀翻峡谷。
几个老人激动得晕厥过去，又被旁边的人手忙脚乱地掐醒。
林澈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得色，只有一种完成例行公事的平静。
他甚至微微偏过头，避开了那些灼热到几乎要将他点燃的崇拜目光。
仪式性的净化完成，接下来是分配。
聚居点的头领，一个脸上带着狰狞疤痕的壮汉，此刻却谦卑得像只羔羊，捧着一个破烂的金属盒子，里面装着他们所能搜集到的最好的“贡品”——几块还能工作的旧时代芯片，一些稀有的合金零件。
“按照净尘宗的规章，收取三成。”
林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他示意身后的清洁员上前，清点，收取了规定的份额，然后将一张闪烁着微光的电子水卡递给头领，“这是你们未来一周的净水配额，按人头分配，不得争抢。”
“是！
是！
多谢神使！
多谢神使恩典！”
头领双手接过水卡，如同捧着绝世珍宝，连连鞠躬。
队伍开始有序地在水卡感应器前排队，领取他们赖以续命的每日份额。
每个人走到林澈面前时，都会深深地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林澈的目光，却再次落在了那个缩在人群后面，额角还在渗血的孩子——阿土身上。
那孩子太瘦小了，眼睛大得惊人，里面盛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恐惧，还有一丝……对那汪清水的渴望。
林澈的心，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想起了自己被宗门从废土边缘捡回去，测试出具有清洁师天赋前的日子。
那种饥渴，那种绝望，他以为自己早己遗忘。
在队伍即将轮到头领时，林澈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此次净化效率超出预期，残余能量尚可进行一次深度灭菌。
让你的族人，把随身的水具都拿出来吧。”
头领一愣，随即狂喜，再次跪拜下去。
人们慌忙取出各种破烂的容器，水囊，铁罐，甚至半个头盔。
林澈走到净化塔旁，将手按在一个特殊的接口上，引导着塔内残余的能量，化作一片柔和的白光，扫过那些容器。
这并不符合“不施额外恩惠”的教规。
但他做了。
做完这一切，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自己的浮空车。
在登车前，他脚步顿了顿，眼角余光瞥见那孩子终于捧着一个破碗，喝到了干净的、消过毒的水，小脸上露出了一个短暂却真实的笑容。
林澈收回目光，弯腰进入车厢。
浮空车内部是与外面废土截然不同的世界。
空气被过滤得清新洁净，温度湿度恒定在最舒适的范围，柔软的座椅旁甚至还有一盆绿植。
车门关闭，将外界的喧嚣、狂热与苦难彻底隔绝。
林澈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轻轻揉了揉眉心。
每次外出执行净化任务，面对那些信徒近乎疯狂的崇拜，都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精神上的损耗。
他需要一点什么，来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下意识地，将手探入神官袍的内衬，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不是净尘宗颁发的任何技术手册或教义典籍，而是一本用某种韧性极强的旧时代合成纸装订而成的书，封面早己磨损，看不清原名，只有用废土通用语手写标注的《基础流体力学》。
在净尘宗，私自收藏、阅读旧时代的科技典籍，尤其是与“污染”可能相关的领域，是严重的禁忌，被称为“精神污染源”。
但这本书，是他在一次净化任务后，从一个被风沙半掩的废墟里偶然发现的。
里面阐述的许多原理，与他平日里接触的、被宗门精心修改和筛选过的知识截然不同，却往往更能首指核心。
正是这本书，让他对流体和净化的理解，远超同侪，也让他心底，对宗门那套完美无缺的教义，埋下了一颗微小质疑的种子。
他刚翻开书页，浮空车内的通讯器便亮了起来，一个冷静到近乎刻板的声音响起：“林澈师弟，任务己完成，请即刻返回第七神殿，进行任务汇报与设备净化。”
是墨城。
他的师兄，净尘宗清洁骑士团的副团长，宗主教义最坚定的捍卫者。
“收到，即刻返回。”
林澈合上书，将其仔细地藏回袍内，脸上的那一丝疲惫瞬间消失，恢复了平日里的平静与克制。
浮空车平稳启动，掠过下方如同两个世界的景象——一边是黄沙漫天、废墟林立、挣扎求生的废土；另一边，是净尘宗势力范围内，被巨大能量护罩笼罩的、绿意盎然、秩序井然的“洁净区”。
车在第七神殿的专用停机坪降落。
林澈走下浮空车，早己等候在此的墨城迎了上来。
墨城同样穿着净尘宗的制服，却是更具功能性的骑士团作战服，银灰色，衬得他身姿越发笔挺。
他的面容刚毅，线条如同刀削斧凿，眼神锐利得像鹰，此刻正一丝不苟地检查着林澈带回的净化塔和各项设备记录。
“任务记录显示，你在锈蚀峡谷进行了一次标准流程外的深度灭菌。”
墨城抬起头，目光如炬，看向林澈。
林澈心中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残余能量尚可，顺手为之，有助于提升当地信徒的忠诚度。”
墨城盯着他看了几秒，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对规则的绝对信奉。
他最终点了点头，但语气依旧严肃：“林澈，记住你的身份。
我们是神使，是规则的执行者与维护者。
过多的、超出教规的怜悯，有时反而会动摇信徒对神恩坚定不移的信仰。
秩序，才是净化这个混乱世界的基石。”
“我明白，师兄。”
林澈垂下眼帘。
墨城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明白就好。
你是我净尘宗百年不遇的天才，宗主对你寄予厚望，不要被废土的表象迷惑了心神。”
两人并肩走向神殿内部，冰冷的金属廊道反射着灯光，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
就在这时，一名神殿执事匆匆走来，恭敬地向两人行礼后，对林澈说道：“林澈神使，任务堂有令。”
执事双手递过一枚闪烁着微光的指令板。
“三日后，前往‘钢铁王座’要塞，执行年度核心水源净化任务。
此任务关系重大，请务必准备周全。”
林澈接过指令板，看着上面“钢铁王座”那几个沉甸甸的字，眼神微微一凝。
钢铁王座，废土上数一数二的庞大人类势力，以其强大的武力和对资源的强硬掌控著称。
能为他们净化核心水源，无疑是宗门对他能力的极大认可，也是一次在废土顶级势力面前展现净尘宗威严的绝佳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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