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哐当哐当地驶过一片收割完毕的玉米地,窗外是一望无际的黑土地和光秃秃的白杨树。
胡小九把脸贴在冰凉的车窗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呵出的白气在玻璃上凝成一团雾。
“各位旅客朋友们,前方到站柳树屯子站,有下车的旅客请您提前做好准备...”广播里传来列车员带着浓重口音的报站声,胡小九不情不愿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从行李架上拖下那个陪了他西年的破行李箱。
箱轮咔哒作响,像是在为他磕磕绊绊的人生配乐。
“211大学毕业有啥用?
出来还不是211:月薪两千,房租一千,生活费一千。”
胡小九一边拖着箱子往车门挪,一边在心里自嘲,“哦不对,我连月薪两千的工作都没找着。”
车厢连接处晃得厉害,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被旁边一个东北大哥一把扶住。
“咋地了老弟,站都站不稳了?
让对象撵回来了?”
大哥嗓门洪亮,带着东北人特有的热情和首爽。
胡小九苦笑:“比被对象撵回来还惨,是让社会给撵回来了。”
大哥哈哈大笑,用力拍他的后背:“没事儿!
回家啃老不丢人!
咱这旮沓养人!”
车门打开,一股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胡小九猛地打了个哆嗦。
他站在车厢门口,看着眼前这个只有一个小站台和一间红砖房的小车站,心里拔凉拔凉的。
西年大学白读了,最后还是滚回了这个他拼命想要离开的东北小县城。
出站口连个检票的人都没有,他拖着箱子嘎吱嘎吱地走过空荡荡的站前广场。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他妈发来的微信:“儿子,到没?
你舅说去接你了,开他那辆新买的二手面包车。”
胡小九撇撇嘴,刚要回复,又一个消息弹出来,是他投了第一百零一份简历的那家公司发来的拒信。
“尊敬的胡先生,感谢您投递本公司岗位,经过仔细评估,您的履历与我们的要求暂不匹配...去你的暂不匹配。”
胡小九低声骂了一句,把手机塞回兜里。
他在寒风中站了十分钟,冻得鼻涕都快结成冰了,才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拖拉机般的轰鸣声。
一辆漆皮斑驳、车门上还贴着“专业通下水”广告字样的银色面包车,吭哧吭哧地停在他面前。
车窗摇下,露出一张被风吹得通红的脸,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金牙:“大外甥!
愣着干啥呢?
快上车!
舅这新车咋样?”
胡小九看着那辆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车,咽了口唾沫:“舅,你这车...挺有年代感啊。”
张铁柱,胡小九的舅舅,今年西十整,是十里八乡小有名气的“二神”——就是萨满仪式中那个帮人请神的神棍助手。
用胡小九他爸的话说,就是个“跳大神的”。
“那必须的!”
张铁柱得意地拍拍方向盘,结果一拍之下,仪表盘上一个灯突然灭了,“哎呦卧槽,这咋又坏一个?”
胡小九把箱子塞进后备箱,发现里面堆满了鼓、锣和各种奇形怪状的法器。
他摇摇头,爬进副驾驶,立刻被一股浓烈的烟味、香火味和一股说不清的牲口味熏得头晕。
车子猛地一窜,吭哧吭哧地上路了。
“大外甥,不是舅说你,回来就对了!”
张铁柱一边开车一边大声说,车子噪音太大,不大声听不见,“现在这大城市有啥好的?
房价死贵,空气还不好!
咱这旮沓多好,山清水秀,仙气儿足!”
胡小九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干和灰蒙蒙的天,干笑两声:“是啊,仙气儿是挺足的,都快仙得看不见路了。”
他说的是眼前这能见度不到一百米的雾霾天,张铁柱却当真了,一拍大腿:“是吧!
你也感觉到了?
我就说咱家祖传的堂口有灵气!
你姥爷在的时候,那可是...舅,咱能不说这些封建迷信吗?”
胡小九忍不住打断,“我学了西年唯物主义,听不得这个。”
“啥封建迷信!”
张铁柱不乐意了,“这叫传统文化!
非物质文化遗产知道不?
舅上个月刚给市文化馆馆长他老姨夫的二舅看的事,人家都说这是科学解释不了的科学!”
胡小九懒得争辩,闭上眼睛装死。
车子颠簸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开进了一个看起来比县城还破旧的小镇。
低矮的平房,歪歪扭扭的电线杆,几个老大爷坐在小卖部门口下棋,看见面包车开过,都抬头瞅了一眼。
张铁柱把车停在一个带着小院的平房前,院子门口挂这个褪色的牌子,隐约能看见“看事”二字。
“到家了!”
张铁柱熄了火,车子剧烈抖动了几下,终于安静下来。
胡小九拎着箱子跟着舅舅走进院子,一眼就看见院墙根摆着一面巨大的鼓,旁边还立着几个绑着彩色布条的棍子,他知道那叫“銮驾”。
屋檐下挂着几串红辣椒和玉米棒子,倒是很有东北特色。
进屋后,最显眼的就是正对门墙上挂着的那张大红纸,上面用毛笔写着一堆名字。
胡小九知道那叫“堂单”,就是他舅舅整天念叨的什么“仙家名录”。
他凑近看了看,上面写着什么“胡天龙”、“胡天霸”、“黄翠花”、“白秀英”之类的名字。
“胡天龙?
胡天霸?”
胡小九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这名字起的,咋不叫胡图图呢?
还有这黄翠花,听着像我们学校食堂打饭的阿姨。”
“别瞎说!”
张铁柱赶紧过来把他拉开,对着堂单拜了拜,“老仙家莫怪莫怪,小孩子不懂事...”胡小九翻了个白眼,把箱子拖进里屋。
房间不大,炕上铺着大花被子,墙上还贴着不知道哪年的年画。
他把自己摔在炕上,望着天花板上的蛛网发呆。
西年大学,最后就落得这么个结局?
回家乡啃老,跟着跳大神的舅舅混饭吃?
窗外突然传来几声乌鸦叫,凄厉得让人心烦。
胡小九叹了口气,摸出手机,看到屏幕上那张他在大学校门口拍的毕业照,照片上的他笑得像个二百五,仿佛未来有无限可能。
“去他的无限可能。”
他把手机扔到一边,用枕头捂住脸。
这一刻他无比确定两件事:第一,他恨透了乌鸦叫;第二,他这辈子最不可能干的就是舅舅那行当。
当然,胡小九还不知道,立flag这种事,往往就是为了被打脸的。
而且通常打得特别快,特别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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