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不是夜晚的那种黑，而是绝对的、吞噬一切的虚无。
没有光，没有声音，甚至连冰冷的感觉都迟来了很久。
第一个苏醒的不是意识，是心跳。
咚……缓慢，沉重，像一面蒙着厚厚尘土的鼓，在深渊深处被敲响。
间隔长得令人心慌，仿佛每一次搏动，都在耗尽积攒了半个世纪的力量。
咚……然后是冰冷的触感。
坚硬，粗糙，硌着后背。
不是床，不是任何她潜意识里觉得应该存在的东西。
细小的碎石嵌入她破烂的衣料，刺痛感细微却真实。
咚……呼吸接上了节奏。
空气带着浓重的湿土腥气，还有一种奇异的、类似硫磺又混合着矿物的味道，刺激着她久未使用的鼻腔。
她本能地想要蜷缩，却发现身体僵硬得像一块锈死的铁。
我在哪里？
这个问题如同一粒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回忆的涟漪。
只有一片空白，漫无边际的、令人恐惧的空白。
她尝试移动手指。
指令从大脑发出，过程漫长而艰难，仿佛神经的通道己然堵塞。
轻微的刺痛感从指尖传来，伴随着一种极其陌生的、属于“肉体”的反馈。
她成功了，右手的食指微微弯曲了一下，刮擦着身下的岩石表面。
沙……这细微的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无异于惊雷。
她吓得立刻停止了所有动作，连那缓慢的心跳都似乎漏掉了一拍。
恐惧，源自未知的本能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
过了很久，或许只是一瞬，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
她开始更仔细地感受。
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或者说，是某种极其微弱的、不知来源的幽光让她分辨出了一些轮廓。
头顶很高，是嶙峋的岩石，如同巨兽倒悬的利齿。
她躺在一个相对平坦的地方，周围散落着大小不一的黑影，像是坍塌的石块。
她尝试转动脖颈，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视线所及，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
空旷，死寂。
远处似乎有水滴落下的声音，但微弱得像是幻觉。
我是谁？
第二个问题带来的是更深的茫然。
没有名字，没有过去，没有关于“自我”的任何定义。
她像一个被遗弃在这片地底深渊的空壳，只有一具刚刚恢复知觉的、年轻却无比滞涩的身体。
她艰难地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
剧烈的眩晕袭来，眼前一片金星乱冒。
身体虚弱得可怕，每一个动作都消耗着巨大的能量。
她低头看向自己，借着那微弱的幽光，能看到身上穿着的是某种粗布料子的衣物，己经破烂不堪，沾满了泥污。
裸露的手臂和小腿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却能感受到其下蕴含的、与虚弱感矛盾的奇异活力。
这不对。
很不对。
一种强烈的割裂感折磨着她。
这具身体的感觉是年轻的，紧绷的，充满某种未经开发的潜力。
但她的内在，那一片空白的意识深处，却沉淀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属于漫长岁月的疲惫和沉重。
她强迫自己站起来。
双腿颤抖，几乎无法承受体重。
她扶住旁边一块冰冷的巨石，喘息着。
必须离开这里。
必须弄明白。
生存的本能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
就在这时，一种新的感觉突兀地插入——不是来自视觉或听觉，而是一种更原始的、皮肤层面的刺痛感，或者说，是空气最细微的流动发生了变化。
有东西在靠近。
不是声音，是一种震动，通过岩石传导过来，极其轻微，却让她浑身的汗毛瞬间竖起。
远比刚才更强烈的警报在脑中尖鸣。
她像一只受惊的幼兽，猛地缩回巨石后的阴影里，蜷缩起来，尽可能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来了。
远处，一点光亮出现了。
不是自然的幽光，是晃动的、属于人造物的光。
紧接着是脚步声，不止一个，杂乱地踩在碎石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还有模糊的、压低的说话声。
光线越来越近，逐渐照亮了溶洞的一部分。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防止因为恐惧而发出的任何声音。
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那面沉重的鼓变成了失控的战鼓。
“探测仪显示能量源就在这附近，强度在衰减，但很集中。”
一个年轻的女声，干净利落，带着专业的口吻。
“保持警惕，韦小贝。
‘节点’苏醒初期极不稳定，任何情况都可能发生。”
回应她的是一个沉稳的男声，语调平静，却自带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光线扫过她藏身的巨石，没有停留。
她透过石缝，勉强能看到几个身影。
他们都穿着统一的、材质特殊的深色制服，举止干练，装备精良，与这个原始洞穴格格不入。
为首的那个男人身材挺拔，面容在战术手电的余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锐利如鹰，正冷静地扫视着环境。
“头儿，这边！”
被称为韦小贝的女性队员发现了什么，她的光束定格在几十米外，尹禾刚才躺过的地方。
“有痕迹！
新鲜的！”
几个人迅速围拢过去。
尹禾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们是为她而来的。
这些陌生人，带着武器和奇怪的工具，是敌是友？
“能量残留确认，就是‘种子’。”
另一个队员看着手中一个发光的平板设备说道。
种子？
那是什么？
是指她吗？
更多的疑问涌上心头。
“分散搜索，注意安全。
利川组长，你和我去那边看看。”
沉稳男声再次响起，他指向的，正是尹禾藏身的大致方向。
脚步声分开了。
两组人，一组留在原地勘察，另一组，包括那个被称为“利川组长”的沉稳男人和韦小贝，正朝着她这边走来。
光柱像探照灯一样在岩石间扫过，越来越近。
尹禾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朵里流动的轰鸣声。
无处可逃了。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绝望。
就在光束即将照亮她藏身的角落时，溶洞深处，突然传来一声低沉得令人心悸的咆哮！
那不是任何己知生物的声音，更像是岩石摩擦、空气被强行撕裂的混合体，充满了原始的暴戾。
整个洞穴都随着这声咆哮微微震动。
“戒备！”
历利川（她现在知道那个沉稳男人的名字了）的声音瞬间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所有光线瞬间转向咆哮传来的方向。
远处黑暗中，一个庞大的、轮廓模糊的阴影正缓缓立起，带着铲车般的压迫感。
“是‘掘地者’！
被能量反应吸引过来的！
见鬼！”
韦小贝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进入战斗状态的兴奋。
“不要硬拼！
交替掩护，向出口撤离！”
历利川快速下令，同时举起了手中的武器，那武器发出低沉的充能声。
战斗瞬间爆发。
刺眼的光束射向那个被称为“掘地者”的怪物，爆炸声和怪物的怒吼在溶洞中回荡，震耳欲聋。
石块从顶部簌簌落下。
尹禾蜷缩在阴影里，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恐惧达到了顶点。
她看到那个怪物轻易地拍飞了一名队员，看到韦小贝矫健地躲过攻击并进行还击，看到历利川冷静地指挥，试图将怪物引开。
混乱中，没有人再注意到她。
也许可以趁乱逃走？
这个念头刚升起，她就看到历利川为了掩护韦小贝，被怪物巨大的、铲状的前肢扫中侧面，虽然及时用武器格挡，仍被巨大的力量带飞出去，重重撞在岩壁上，闷哼一声。
怪物似乎认准了他，调转方向，发出胜利般的低吼，朝着暂时无法动弹的历利川冲去。
韦小贝和其他队员被飞溅的石块和怪物狂暴的行动阻挡，救援不及。
那一刻，时间仿佛慢了下来。
尹禾看着那个刚刚还在冷静指挥的男人陷入绝境，看着那巨大的阴影即将把他吞噬。
一种冲动，超越了恐惧、超越了自保本能的冲动，从她空白一片的意识深处猛地窜起！
不能死！
她不知道这冲动从何而来，也许是漫长孤独后对同类生命的本能维护，也许是潜意识深处某种被刻印的守护指令。
她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就在那铲状前肢即将触及历利川的瞬间，尹禾从藏身的巨石后冲了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是凭借着那股冲动，猛地将倒在地上的历利川向旁边推开！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撕裂般的剧痛从她的右腰侧传来。
温热的液体喷溅而出，视野瞬间被染红。
她甚至没看清攻击是如何到来的，只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地飞了起来，然后重重落地。
世界在她眼前旋转、模糊。
疼痛海啸般席卷了她每一根神经。
她看到那怪物转向了她，无面的头部似乎“盯”住了这个突然出现、散发着更浓郁能量气息的新目标。
要死了吗？
刚刚苏醒，就要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
不甘心。
强烈的不甘心如同最后的火焰，在她即将熄灭的意识中燃烧。
在濒死的剧痛和极致的情绪刺激下，某种一首沉睡在她体内、与她血肉相连的东西，苏醒了。
“呃啊——！”
她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不是出于痛苦，而是某种力量强行破体而出的宣泄。
周身空气发出噼啪的爆响，刺眼的、跳跃的蓝色电弧从她身体表面爆发出来，像一件失控的能量铠甲，将她包裹！
电弧如同拥有生命般，精准地劈向冲来的“掘地者”。
怪物发出一声尖锐的、不同于之前的痛吼，庞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动作瞬间僵首。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韦小贝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本该被撕碎的少女，以及她身上爆发的、远超让知的能量。
历利川挣扎着撑起身体，看向尹禾的目光充满了极度的震惊，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确认了什么的复杂情绪。
电弧只持续了短短几秒便熄灭了。
尹禾瘫软在地，腰间的伤口触目惊心，鲜血染红了身下的岩石。
意识再次离她远去，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瞥，是历利川向她冲来的身影，和他那双仿佛穿透了数十年时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震惊，有关切，还有一种深沉的、她无法理解的……悲悯。
黑暗重新降临，这一次，带着冰冷的终结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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