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岚市的黎明,总是从海上开始。
最初是一抹若有若无的灰白,浸染了遥远的天际线,将墨色的海面稀释成一片沉郁的蓝灰。
随后,雾气便悄无声息地登陆了。
它们像是无数冰冷的幽灵,贴着波光微澜的海面滑行,漫过寂静的沙滩,然后沿着陡峭的悬崖攀缘而上,最终,将坐落在崖顶的林氏庄园温柔而又窒息地拥入怀中。
这座被称为“鹰巢”的庄园,是城市的地标,也是权力与财富的象征。
此刻,它悬浮在乳白色的雾霭里,哥特式的尖顶若隐若现,仿佛神话中的城堡。
冰冷的雾气附着在每一扇彩绘玻璃窗上,凝结成细密的水珠,缓缓滑落,如同建筑在无声地流泪。
宽阔的庭院中,精心修剪过的草坪和玫瑰丛在雾气里失去了艳丽的色彩,只剩下模糊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一种令人不安的、过分的寂静。
女管家张姨像过去二十年里的每一个清晨一样,在五点半准时醒来。
她的房间在庄园主楼东侧的一楼,狭窄,但整洁得一尘不染。
她利落地穿好那套深灰色的制服,抚平每一丝褶皱,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
镜子里的那张脸,刻满了岁月的痕迹,表情是一种长期的克制下形成的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漠然。
她推开沉重的橡木门,走入空旷得可以听见自己心跳回声的门厅。
巨大的枝形水晶吊灯熄灭了,只有墙壁上几盏昏暗的壁灯,在弥漫进来的雾气中投下摇曳的光晕。
她的布鞋踩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座庄园在她手中运转了二十年,每一个角落都熟悉得像自己掌心的纹路,但今天的寂静,似乎与往常不同,带着一种粘稠的、沉甸甸的重量。
她首先检查了厨房,昨晚宴会留下的奢华痕迹己被夜班佣人收拾妥当,只有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高级香槟和雪茄的混合气味。
她开始准备早餐的菜单,心里盘算着老爷林国雄昨晚似乎有些心神不宁,或许该煮一点安神的莲子粥。
家族成员们——大小姐林美琪,少爷林浩——昨晚都留宿在庄园,这并不常见,通常只有在重要的家庭会议或像昨晚那样的社交宴会之后。
时间刚过六点,雾气似乎更浓了。
张姨端着准备好的银质咖啡壶,走向二楼林国雄的书房。
这是林国雄雷打不动的习惯,清晨六点,在书房喝一杯黑咖啡,处理半小时公务,然后再与家人共进早餐。
书房位于二楼走廊的尽头,那扇厚重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胡桃木门,如同一道界限,分隔开家族的公共生活与林国雄绝对的私人领域。
越靠近书房,那种异样的寂静感就越发明显。
走廊两侧墙壁上悬挂着的林家祖辈肖像,在雾霭透窗而入的微光中,眼神显得格外深邃冰冷,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什么。
铺着昂贵波斯地毯的走廊吞噬了她的脚步声。
她在书房门前停下。
门紧闭着。
她习惯性地伸手去拧那黄铜门把手,指尖传来的却是冰冷的、纹丝不动的触感——门从里面锁上了。
这有点不寻常。
林国雄通常不会反锁书房门,尤其是在等待早餐的时候。
一丝微弱的、难以形容的气味,钻进了她的鼻孔。
那不是咖啡香,也不是熟悉的书卷气和雪茄味,而是一种……甜腻中带着一丝金属腥气的味道。
很淡,却让她的胃部莫名地抽搐了一下。
“老爷?”
她轻轻叩门,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没有回应。
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她加重了力道,又敲了敲。
“老爷,早餐时间到了。”
依旧没有任何声音。
那种不祥的预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她的心脏。
她将耳朵贴近门缝,试图捕捉里面的任何动静。
她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还有……仿佛有一种极细微的、空调系统运作的嗡鸣,但又不像。
那甜腻的金属气味似乎更清晰了一点。
犹豫了片刻,一种履行职责的本能压倒了她内心的不安。
她想起书房门有一把备用钥匙,就存放在楼下她的储物柜里。
她转身,几乎是小跑着下楼,取了钥匙,又快步返回。
整个过程,她都能感觉到那些肖像画的目光,如芒在背。
用略微颤抖的手将钥匙插入锁孔,“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中如同惊雷。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沉重的木门。
书房内的景象,让她瞬间凝固成了另一幅肖像。
首先闯入视野的,是颜色。
大片刺目的、暗红色的污渍,泼洒在书房中央奥比松手织地毯繁复的花纹上。
那红色是如此浓重,几乎成了黑色,与地毯原本的金色、蓝色形成了狰狞的对比。
林国雄——这座庄园的主人,林氏集团的掌舵人——就仰面倒在那片血泊之中。
他穿着昂贵的丝绒睡袍,但前襟己被染透,双眼圆睁,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精美的彩绘壁画,脸上凝固着一种极度惊愕与难以置信的表情。
而最令人胆寒的,是插在他胸口的那件物品。
一把样式古拙的匕首,象牙柄上雕刻着林家的家族徽章——一只展翅的雄鹰。
匕首几乎全部没入他的身体,只留下精致的柄端,像一枚邪恶的印记,钉死了他所有的生机。
窗户紧闭着,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只拉开了一半,使得房间内光线昏暗,充满了阴影。
雾气在窗玻璃外聚集成更浓的团块。
房间里的书籍、古董摆设都井然有序,没有任何搏斗的痕迹。
唯有书桌上显得有些凌乱,一些文件散落着,旁边还有一个黄铜烟灰缸,里面有一张被部分烧毁的照片,边缘卷曲焦黑。
那股甜腻的金属味——血腥味,混杂着一种若有若无的、熟悉的香水气息——在这里变得无比浓烈,几乎令人作呕。
张姨手中的银质咖啡盘“哐当”一声砸在大理石地板上,滚烫的咖啡西处飞溅,染脏了她的裤脚和光洁的地板。
但她毫无知觉。
她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过了好几秒,一声极度恐惧、撕心裂肺的尖叫,才终于冲破了她一贯的克制,尖锐地划破了庄园黎明死寂的帷幕。
这声尖叫,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必将激起无尽的涟漪。
鹰巢的主人死了,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以一种戏剧性而残酷的方式。
迷雾笼罩的庄园,从此不再是财富与荣耀的象征,而成了一个巨大而华丽的密室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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