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七月的日头,带着一种黏腻的热,透过长途大巴不算干净的车窗,毫无保留地倾泻在林知暖的身上。
车子在蜿蜒盘旋的山路上己经颠簸了将近西个小时,窗外的景色从整齐的楼房逐渐变成了起伏的、望不到尽头的绿。
越靠近目的地南山村,空气似乎也变得更加清新,带着泥土和植物被晒过的独特气息。
林知暖关掉了手机里循环播放的毕业答辩PPT,将额头轻轻抵在微凉的车窗上。
毕业论文的高分通过和几家农业科技公司抛来的橄榄枝,都像是上辈子的事。
此刻,她心里揣着的,是爷爷半个月前那通语气异常轻快、却成为最后通话的电话。
“暖暖呐,爷爷在南山村给你留了个‘甜蜜的宝贝’,你忙完了,一定回来看看……”谁能想到,一周后,等来的却是爷爷突发疾病溘然长逝的噩耗。
处理完后事,律师告知她,爷爷林青山,一位在南山村独居了十几年的倔强老头,将他名下唯一的财产——一栋老屋和一个他倾注心血的小型蜂蜜加工坊,留给了她。
“甜蜜的宝贝”,大概就是指这个吧。
林知暖心里泛起点点酸涩的暖意。
父母早年离异,各自组建家庭,她是被经营着小农场的爷爷一手带大的。
童年最快乐的记忆,就是跟在爷爷身后,辨认各种作物,看蜜蜂如何采蜜。
后来爷爷卖了城里的农场,执意回了老家南山村,说是落叶归根,也图个清静。
这些年,她只有寒暑假才能回来小住,但对这片土地和爷爷的依恋,却从未减少。
爷爷总说:“暖暖,土地最实在,你付出多少,它就回报你多少,从不骗人。”
车子在一个略显简陋的招呼站“吱呀”一声停下,打断了林知暖的思绪。
“南山村到了!”
司机师傅粗着嗓子喊道。
她拎着简单的行李箱下了车,热浪扑面而来。
招呼站其实就是个立了牌子的路口,一条更窄的水泥路通向村庄深处。
路两旁是茂密的竹林,知了声此起彼伏,叫得人心躁,却又奇异地衬托出山村的宁静。
按照模糊的记忆,林知暖拖着箱子往里走。
几年没回来,村子似乎变化不大,白墙黑瓦的民居错落分布,偶有几栋新建的小楼夹杂其间。
这个时间点,村里很安静,只有几条土狗懒洋洋地趴在树荫下,警惕地抬眼看了看她这个陌生人,又耷拉下脑袋继续打盹。
几个老人坐在自家门前的石凳上,摇着蒲扇,目光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
她朝着记忆里爷爷老屋的方向走去。
那屋子在村子偏南边的山脚下,相对独立。
越走,心里那份因熟悉感而生的忐忑就越明显。
爷爷说的“甜蜜的宝贝”,究竟是什么样的光景呢?
(2)爷爷的老屋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一栋有些年头的砖瓦平房,带着一个不小的院子。
只是院墙上爬满了疯长的野草,一把生锈的大锁挂在木门上。
林知暖从背包里摸出律师给她的钥匙,费了点劲才打开锁。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里的景象让她愣了一下。
院子一角,整齐地码放着几十个蜂箱,但异常安静,只有零星几只蜜蜂飞舞,大部分箱体看起来陈旧,似乎己久未打理。
旁边是一个搭建起来的简易棚子,里面放着一些沾满灰尘的桶、漏斗和封装机器,这就是爷爷倾注心血的蜂蜜加工坊了。
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味和淡淡蜂蜜残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景象有些破败,但收拾得还算整齐,能看出爷爷生前最后的努力。
她正打量着,一个略带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知暖丫头吗?”
林知暖回头,只见一位穿着朴素汗衫、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奶奶站在门口,手里还拎着个小竹篮,里面装着几根新鲜的黄瓜。
“顾奶奶!”
林知暖立刻认了出来,这是住在不远处的顾奶奶,看着她长大的,也是爷爷在村里最好的老邻居之一。
“哎哟,真是暖暖!
刚才听村头老王说你回来了,我还不信呢!”
顾奶奶脸上绽开慈祥的笑容,快步走进院子,拉着林知暖的手上下打量,“长大了,更俊了!
毕业了?”
“嗯,刚毕业。”
林知暖心里一暖,“回来看看爷爷留下的……东西。”
提到爷爷,顾奶奶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背:“你爷爷是个好人,就是太要强了……唉,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这屋子好久没人气了,晚上去奶奶家吃饭,我给你烙饼吃!”
“谢谢顾奶奶,我先收拾一下。”
林知暖笑着应下。
顾奶奶放下黄瓜,又絮叨了几句村里近况,才念叨着“晚上一定来啊”离开了。
送走顾奶奶,林知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老屋的房门。
屋内陈设简单,收拾得干干净净,爷爷的遗像摆在堂屋的方桌上,笑容温和。
她鼻子一酸,上前点了三炷香。
在爷爷常坐的那张旧书桌上,她发现了一个用牛皮纸包得整整齐齐的文件夹。
打开一看,里面除了房产证、加工坊的一些简陋手续文件外,最上面是一张手写的清单,字迹是爷爷的,苍劲有力,但笔画末尾有些虚浮,似乎是身体不适时写的。
清单标题是:《南山村乡亲借款明细》。
林知暖的心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
她逐行看下去:王友福(五爷爷):30,000元(用于购买优质蜂种,约定以蜜抵债,年利5%)李秀芬:20,000元(其夫工伤借款,应急,无息)张桂香(村头小卖部):8,000元(加工坊周转,月利1%)赵大伯:5,000元(孙子学费,无息)……林林总总,竟然有十几笔,借款人多是村里的老人,数额从几千到几万不等,总计:二十万三千七百元整。
清单最下面,爷爷用更重的笔迹写了一行字:“暖暖,若你看到这个,替爷爷把乡亲们的钱还上。
蜂坊虽小,是好产业,坚持下去,必有甜头。
爷爷对不住你,给你留了担子。”
二十万!
林知暖拿着纸的手微微颤抖。
对于一个刚毕业、还没开始工作的学生来说,这无疑是一笔天文数字。
爷爷信中说的“甜蜜的宝贝”,原来不仅仅是这老屋和破旧的蜂坊,更是这份沉甸甸的债务和托付!
她原本计划只是回来看看,处理完遗产就回城找工作开始新生活。
可现在……爷爷的遗愿,乡亲们的养老钱、救命钱、学费钱……(3)正当林知暖对着债务清单心乱如麻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她抬头望去,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逆光站在门口。
来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绿色作训服,身姿挺拔,寸头,眉眼深邃,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看起来二十多岁。
他迈步走进院子,步伐有力,带着一种干练的气质。
“你是林知暖?”
男人开口,声音低沉,带着确认的语气。
“我是。
你是……?”
林知暖有些疑惑,村里同龄的年轻人她大多不认识。
“顾青山。”
男人言简意赅,“村里的书记。
顾奶奶是我奶奶。”
林知暖恍然,小时候似乎听说过顾奶奶有个孙子在很远的地方当兵,很少回来。
原来他己经退役,还当了村支书。
“顾书记,你好。”
林知暖礼貌地点头。
顾青山目光扫过她手上拿着的文件夹和那张显眼的清单,眼神里没有太多意外,似乎早知道她会看到这些。
“看到林爷爷留下的东西了?”
“嗯。”
林知暖心情复杂地把清单递过去,“爷爷他……欠了村里好多钱。”
顾青山接过清单,快速扫了一眼,眉头微蹙,但神色平静。
“林爷爷是个好人,他想把蜂坊做起来,带着几户老人一起增收。
去年天气不好,蜜源差,投进去的钱还没见着回报,人就……”他顿了顿,将清单递回,“这些债,大多是乡亲们省吃俭用攒下的。
王五爷的三万,是他攒了十年的养老钱。”
他的话像锤子,一字一句敲在林知暖的心上。
压力具象化了,不再是纸上的数字,而是一个个鲜活的面孔和他们背后的期盼与艰难。
她沉默了几秒,抬起头,目光看向院子里那些寂静的蜂箱,又看向爷爷的遗像,最后看向顾青山,眼神逐渐变得坚定:“爷爷的遗愿,我接下了。
这钱,我会还。”
顾青山深邃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他见过太多被现实压垮的年轻人,也预想过这个城里来的女大学生可能会有的各种反应——抱怨、推脱、或者首接一走了之。
如此干脆的承诺,出乎他的意料。
“二十万不是小数目。”
他提醒道,语气平和,不带质疑,只是陈述事实。
“我知道。”
林知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那丝若有若无的蜂蜜甜香,此刻仿佛成了某种支撑,“我是学农业的,爷爷留下了蜂坊和这些基础。
只要想办法,总能找到出路。
我不能让爷爷失信于人,也不能让乡亲们的钱打了水漂。”
她走到一个蜂箱旁,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
几只工蜂受到惊扰,嗡嗡地飞了出来,绕着她盘旋了几圈,又落回了箱体。
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在她清秀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顾青山看着她的动作和神情,那里面有悲伤,有沉重,但更多是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韧劲。
他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村里会尽力提供支持。
有什么需要,可以到村委找我。”
说完,他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院子,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村路尽头。
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愈发喧嚣的蝉鸣。
林知暖独自站在老屋前,看着清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又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南山。
前路迷茫,债务如山。
但脚下是爷爷热爱的土地,身后是爷爷未竟的事业和沉甸甸的信任。
她拿出手机,找到那份待遇最优厚的Offer,点击了“拒绝”。
然后,她打开备忘录,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为:《南山村蜂业振兴计划V1.0》。
第一个任务:摸清家底,评估蜂群现状。
而清单上排在第一位的债主,那位借出三万块养老钱的王五爷爷,无疑是攻克技术难关和赢得信任的关键。
南山村的故事,和她这个“负”一代的奋斗,就从这“甜蜜的负担”中,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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