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凉意尚未完全浸透北城的天空,沈家大宅却己先一步被一层沉重的阴霾所笼罩。
雕花窗棂外,天色灰蒙蒙的,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厅堂内,不似往日的宁静雅致,弥漫着一股压抑的焦灼感。
下人们步履匆匆,却都刻意放轻了脚步,连交谈都变成了压得极低的气音,生怕惊扰了什么。
刚出生的沈婳,尚在襁褓之中,对外界的一切浑然不觉,只兀自在奶娘怀里酣睡,小脸粉嫩,呼吸均匀。
而此刻,书房内的气氛却冰封到了极点。
沈父沈明远坐在黄花梨木太师椅上,素来沉稳儒雅的面容此刻布满凝重与深深的疲惫。
他指间夹着的烟,积了长长一截烟灰,却忘了弹。
对面,坐着几位同样神色肃穆的家族长辈和公司高管,人人脸上都写着“棘手”二字。
“消息确切吗?”
沈明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确切。”
负责家族旗下航运公司的总经理沉重地点了点头,“‘长风号’确认沉没,何先生夫妇……当时正在船上视察,未能幸免。
初步调查……是货舱货物配比失衡引发连环意外,但……”但是什么,他没有明说,但在场的人都明白,这场“意外”太过巧合,背后或许藏着难以想象的黑暗。
何家是沈家多年重要的生意伙伴,这次更是应沈家之邀登船,却遭遇如此横祸。
沈明远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堵得发疼。
愧疚、悲痛、还有对幕后黑手的愤怒,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与何瑾辞的父亲不仅是生意伙伴,更是多年知交。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敲响。
管家林伯领着一个小男孩走了进来。
那便是何瑾辞。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小西装,更衬得脸色苍白如纸。
八岁的孩子,身量还未长开,却己然有了清俊的轮廓,只是那双本该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空洞,死寂,里面翻涌着成年人看了都心惊的痛苦与……某种冰冷的恨意。
他刚刚经历了父母双亡的惨剧,一夜之间,天地变色。
“瑾辞……”沈明远看到孩子,心更是狠狠一揪,连忙起身走过去,想摸摸他的头,却被男孩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偏头躲开了。
何瑾辞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书房内每一个人的脸,最后定格在沈明远身上。
那眼神,不像一个孩子,更像一个审视着仇敌的孤狼幼崽。
“沈伯伯,”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冷静,“我爸爸妈妈,是因为沈家的船没了的,是吗?”
一句话,像最锋利的冰锥,刺穿了所有成年人试图维持的平静伪装。
沈明远喉咙哽咽,无法首视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他蹲下身,与男孩平视,声音痛楚:“瑾辞,对不起……是沈伯伯对不起你们家……我们一定会查清真相,给你父母一个交代……”何瑾辞没有再说话,只是那双垂在身侧的小手,悄然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白痕。
交代?
什么样的交代能换回他的爸爸妈妈?
就在这时,偏厅里传来一阵婴儿嘹亮的啼哭声,打破了书房令人窒息的沉默。
是睡醒的沈婳饿了。
奶娘连忙抱着她轻声哄着,走向准备好的奶瓶。
那哭声充满了勃勃生机,与此刻书房里的死寂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何瑾辞的目光被那哭声吸引,下意识地望了过去。
他看到奶娘怀里那个粉雕玉琢的婴儿,那么小,那么脆弱,一无所知地享受着所有人的呵护和关爱。
而她,是沈明远的女儿,是沈家名正言顺、备受期待的大小姐。
而他自己,却转眼间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甚至他的父母,还是因沈家而死。
一种难以言喻的尖锐刺痛和巨大的不公感,像毒藤一样瞬间缠绕了他年幼的心脏。
沈明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女儿,心中更是复杂。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语气沉重却坚定地对何瑾辞,也是对所有人宣布:“瑾辞,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
你就是我沈明远的儿子,是婳婳的哥哥。
对外,我们会宣布你是我沈家收养的养子。
沈家,会对你负责到底。”
几位长辈面面相觑,虽有顾虑,但眼下这似乎是最好的,也是最能安抚良心和外界舆论的办法。
哥哥?
何瑾辞在心里冷冷地重复着这个词。
他看着那个终于止住哭声,开始吮吸奶瓶的婴儿,眼神深处最后一点属于孩子的光芒彻底湮灭,只剩下冰冷的黑暗。
就是这家人的“意外”,夺走了他的一切。
就是这个人,假惺惺地要给他一个家?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还能安然享受天伦之乐,而他却要承受这彻骨之痛?
一个模糊却无比坚定的念头,在他八岁的心里疯狂滋生——是他们欠他的!
是沈家欠他的!
他要留下来。
他要变得强大。
总有一天,他要让沈家付出代价!
夺走他们所在意的一切!
包括这个一无所知,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妹妹”。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所有惊心动魄的恨意,再抬起头时,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和属于孩子的脆弱苍白。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甚至极其艰难地、低哑地吐出了两个字:“……谢谢,沈伯伯。”
声音微弱,听起来像是惊吓过度后的乖顺。
沈明远心中稍慰,怜惜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
无人看到,男孩低垂的视线里,落在光洁地板上的那一小片阴影,冰冷而执拗。
窗外,一声闷雷滚过天际,酝酿许久的秋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敲打着沈家大宅的屋瓦,仿佛在为一个悲剧的序幕奏响哀乐,也像是在无声地灌溉一颗名为仇恨的种子。
这颗种子,将在往后的岁月里,在看似温情的土壤中,悄然生根,发芽,最终长成参天巨树,吞噬掉所有的光明与爱恋。
而内室里,吃饱喝足的小沈婳,仿佛感知到了什么,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无意识地朝书房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咂咂嘴,再次陷入了安甜的梦乡。
她的命运,从这一刻起,也己经悄然扭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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