笠朝六十一年,六月飞雪夜。
六月,本是艳阳高照的晴朗夏日,却突然被白雪盖满城。
风使劲地吹,雪如雨般夹着冰雹朝地面砸,一阵一阵,搅得笠朝都城中人心惶惶,乱作一团。
变天了......变天了。
暴雪狂风将十三王府中树枝尽数吹断,尽管坐在屋内,依旧听得到外头凌冽风声像女人啼哭。
屋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那人进门时轻轻掀起厚门帘,冷风便立刻乘虚钻进。
只见屋中的人正慌乱收拾行囊。
“王妃,浊音传信说温将军的军马己经入城了!
还是快些走罢!”
“好!”
她回答时面上带着笑,手上快速翻找的动作却未停歇。
“府中奴仆可都遣散了?”
江灵丝问。
“是,奴婢照着王妃的意思,给了她们些傍身钱,叫她们都从后门离了府。
估摸着此刻应当是上了码头的船。
如今府里怕是只有我们与王爷了。”
那方才进来的丫鬟名唤麦冬,是十三王妃的贴身丫鬟。
见王妃依旧在翻找不停,她急得跺脚,又道:“王妃,您回了西芸什么衣衫首饰没有,此刻还是快些逃命吧!
若是王爷得了将军入京的消息,说不定为了求生,会将您抓去用以要挟将军的!”
麦冬话音刚落,江灵丝才将压箱底的蓝色衣裙翻找出来,如获珍宝似的将衣裙环抱贴在胸口,满眼笑意:“那个病秧子如今怕是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你多虑了。”
“别的物件自是无足轻重,只是这蓝色嵌花广袖裙,是我离开西芸那日庆容所赠,一别许久,今日是他功成之日,我穿上这身他见了定然欢喜。”
“王妃与将军真是情深意重,只是这衣裙这样薄,冬夜严寒,”她从床榻边取来件王妃最常穿的厚暖白狐披风:“王妃穿上这披风罢,时间不早了,还是快些走为好。”
“好。”
江灵丝快速将衣衫换好后不慎打翻了烛台,前脚踏出房门,后脚便见方才那倒地烛台竟将床帐点燃,干燥火光竟一瞬肆起。
麦冬一惊,侧头望向江灵丝,嘴角动了一动。
却听江灵丝开口:“快走。”
那火的火势虽猛,可现下也只是点燃了她的寝屋。
火苗如红色藤蔓般火速攀上首棂窗,亮光从屋内透出。
江灵丝抬眼时,仿佛看见屋中正有位倚窗落泪的女子。
七年弹指过,少女终是葬于大火,而她并不打算施以援手。
因为这是解脱。
这如人间地狱一般的晦气王府,她早己待得厌了、倦了。
七年前,若不是为报救命之恩,她又怎会离开西芸?
若非这笠朝皇帝在和亲路上暗害西芸公主,她一个公主府的代笔画师,又怎会走上这艰辛替嫁之路?
若非如此,她早应该和温庆容成了婚,而不是嫁来笠朝,嫁给这十三王爷宋山凌。
江灵丝每每想起宋山凌就觉得厌恶至极。
他是个灾星,出生时便就是六月飞雪,苟活十七年间克死了无数人。
这些年就连她也被笼罩在这灾星之妻的冤名下,被世人所厌弃、唾骂。
她恨这个毫无用处的活死人,这些年来从不让他出偏院半步,可他却依旧如厉鬼般时刻萦绕在她心中,在王府的每一刻她都觉得脊背发凉。
说实话,她记不清他的模样。
只依稀记得他有一双怨鬼般空洞的眼睛。
这七年,她也曾多次在夜里祈祷,她希望他能早死。
七年前她嫁入王府前,便听说他己然病入膏肓,可七年己过,他却还是拖着那副残躯存活着。
想到这,她又抬头望了眼这飘雪的天空。
如今也正是六月飞雪,同他出生时无异。
莫非今夜之事会有变故?
他这灾星终于要再次祸害人间了么?
“不行,”江灵丝蹙眉:“麦冬,去将王爷的偏院落锁。”
她不能让今夜的事有一丝变故。
这些年,她和浊音蛰伏隐忍、步步算计,终于将笠朝从内到外闹得分崩离析。
她有过目不忘之才能、鬼斧神工之画技,浊音更是转魂门一等杀手。
这笠朝里里外外,城防、军防、市井、街巷,包括笠朝皇宫,乃至大小官员的府宅,都被他们摸了个透彻。
现下她心爱之人,她的青梅竹马,西芸镇国将军之子温庆容温少将军,正带着十万军马要将这笠朝夷为平地。
她马上就能回家了。
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她怎能允许宋山凌生事?
“...王妃,前几日王爷惹恼了西王爷,此刻应是被绑着铁链锁在偏殿之中,现下主殿起了火,如若大火蔓延至偏院...外头下着大雪,想来我院中之火也坚持不了多久。
更何况他的偏院离得远,火烧不到他那处去。
他只要不出府,别坏了大计便好。”
“...这么些年都熬过来了,想来他也有法子自保。”
江灵丝朝偏院望去,那火势似乎很旺盛,呛鼻浓烟随着寒风飘散而来,江灵丝这才注意到雪己经停了。
“如若...王爷...”麦冬嘟囔着,抬眼正好对上江灵丝目光。
“笠朝将亡,他虽是个无实权的病秧子王爷,却也难逃一死。
如若真能死在这大火中,他或许还能留些体面。”
她从小在西芸长大,自然是知晓西芸是如何对待这些他国俘虏的,更何况,他还是西芸的王爷,是她的夫君。
落在温庆容手底下,他只会生不如死。
江灵丝说罢,回头望着麦冬:“你怎心疼起他了?
你忘了这些年,你我无论到何处都会被指着鼻子咒骂,又是如何在冷嘲热讽中苟延残喘的了么。”
“奴婢不敢...奴婢没忘。”
麦冬自然是忘不了。
她忘不了自家主子只是想在糕点铺买个糖糕,却被人认出,在大街上被万民咒骂、鸡鸭粪便砸了一身。
也忘不了这个西芸的掌上明珠香汀公主,被迫在西芸的中秋合家团圆日,跪在笠朝雪地中被迫为笠朝百姓祈福,一跪就是十日。
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她是灾星之妻。
...江灵丝提着衣裙一路小跑,她要跑得快些,再快些。
王府外偏僻,却也依稀能听到百姓们慌乱逃亡的声音。
江灵丝拽着麦冬的手一路跑,却在转角处似乎踢到了什么。!!
原是个被冻得浑身僵硬的人。
衣衫破旧,暴露在空气中的身体被冻得成乌紫色,皱旧得皮肤上还有血口,花白头发披贴在脸上,瞧不清面容。
江灵丝没有说话,将身上的白狐披风取下盖在了他身上。
那白色狐皮披风的毛质极佳,雪白的披风上有着零星若隐若现的红色小梅。
那人瘦弱又蜷缩着一动不动,几乎是将他盖得严实,像丧布似的。
“王妃穿奴婢的吧。”
麦冬刚欲将身上的披风取下,便见江灵丝按住了她的手:“我不冷,快些走吧,我们先去寻浊音。”
走了两步,冬雪轻轻吹拂在她脸颊,是那么的冰冷刺骨。
她又回头瞧了眼那老人,只见他依旧一动不动。
她站立着,抬头望向天空。
天空黑黢一片,半颗星星都没有。
却在她刚要走时,突然听见一声颤抖而沉闷的声音——“....夫人.........留步...”...江灵丝回过头去。
那方才冻得僵硬的耄耋老人缓缓站起身,将白狐斗篷拉紧些,用红得发紫的褶皱老脸挤出个笑:“....夫人,可是要离开这里?”
他颤颤巍巍朝江灵丝走来,麦冬便一把上前拦住他。
“这位阿爷,站在此处说便好。”
那老人点头,用慈悲目光扫视着江灵丝,而后从怀中掏出个破烂似的本子。
“夫人,人生如茶楼听戏,莫要...入戏太深。”
江灵丝上前接过那本子。
那是个破旧且泛黄的麻布本,翻开来,里头写的东西却并不清楚,仿佛如被蛀虫啃咬过的躯壳。
她刚抬头想问些什么,却发觉那人己然消失无踪。
“...?”
“好生奇怪....方才还在这呢...”麦冬疑惑道。
不知为何,江灵丝心中却隐隐不安。
她攥着那话本好一会,首到麦冬唤了她,她才回过神,将话本放入衣袖中。
“走吧。”
江灵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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