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六要素

家里穷得叮当响，我娘还走得早。

鳏父孤女，相依为命，他是一门心思地要给我讨个上门赘婿。

十六岁那年，我爹带回一个美貌男子。

容仪端艳，眉眼如狐。

我被迷得神魂颠倒，晕乎乎地抱住人家，转头就冲我爹道: 爹，这个好，咱就赘这个上

我爹听完，两眼一翻，当场摔了个脚朝天。

后来我才知道。

被我抱进怀里的人乃御营使兼洛京府尹，当今陛下最倚重的胞弟，燕王赵肃。

人家来蜀州暗中督查官员贪渎。

脚还没沾地儿。

就被我狗胆包天地赘了。

1

我爹是蜀州路恩庆府六案孔目之一，总管文书档案，每月的禄粟却只有两贯。

蜀州人好吃爱玩。

说句不好听的，这点钱糊口都难。

一口公家饭吃了么二十年，我爹袋袋里抖不出两吊钱。

按理说，我家的日子不该这么苦。

即使大晏重官轻吏，官员俸禄往往是胥吏食钱的数倍，但办实事的，到底还是下头的人。

想要收钱，实在太简单。

什么纸笔费上啦，抄录费上啦……都是现成的贴补路子。

正因如此，所以才会有了那句话:

大晏无贪不吏，无吏不贪。

可偏偏我爹是个例外——

他胆儿小。

他胆儿特别小。

别的孔目或是收取常例钱，或是操纵文书敲诈百姓，更有胆大者，甚至敢伙同官员虚报账目、侵吞国帑。

我爹就不这样。

他怕大白天走在路上，一道雷劈下来。

是以这么多年来，他被人排挤得再厉害，都没动过什么歪心思。

也幸得我娘留下了两间铺子。

这些年靠着赁金，我两爷女好悬没流落到上街讨口卖艺。

即便如此。

我爹还是不老实。

没错，家里穷得不敢养狗，我爹却仍旧心怀大志——

他要招婿。

他要给阿榴赘个顶顶好的夫婿

你问阿榴是谁?

阿榴是我。

2

我叫顾青榴。

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我娘怀我那会儿，老想吃石榴。

我娘叫顾兆玉。

我是我娘的女儿。

我姓顾。

我爹是我娘亲手养大的童养夫。

他也姓顾。

身为顾家代赘婿里最有出息的一个。

我爹发下毒誓，定要给我找个比他还能干的童养夫。

打我能自个儿使筷，他就开始替我相看起来。

可鳏夫带女，还想赘婿。

说句不好听的，就我家这穷得舔灰的光景，别说赘婿了，养条狗都难。

说起亲来也难免就讨人嫌。

媒婆原不想搭理他的，看在都是吃一口井水的街里街坊，人家才捏着鼻子应了下来。

我爹倒好。

横着挑来竖着拣，嫌起了别人斜鼻歪眼。

相来看去，在他嘴里，竟没一个好货。

媒婆心肝肝都怄痛。

一看到我爹，就开始抄扫帚。

还敢来上

真是遭人气狠了，她指着我爹的鼻子就开始破口大骂: 狗日的顾润生，老娘真是背了你爹的时，遇到你这么个瘟丧上

我爹一点儿都不觉得臊皮。

反而还理直气壮地责怪起了媒婆不用心，……你找的那些男娃娃，脸儿丑得伤眼，我家阿榴那样乖的一个女娃娃，你怎个好意思哟上

媒婆听得鬼火冒。

两眼一吊，她耍着手里的荆竹儿扫帚，舞得我爹到处乱跳，又要盘儿靓，又要条儿顺，手脚勤快嘴会道，家中最好无爹娘……两吊赘郎钱轻飘飘，你条件倒是提了一箩筐上

我爹抱头鼠窜。

饶是这样，也不忘了顶嘴，没钱怎么了?莫欺少年穷我家阿榴有志气得很，将来长大了，必是个有大出息的上

这般好的小女子，便是神仙似的人物，我们也赘得上

啊呀呀上

媒婆气得大笑，哦哟连天地拍起了巴巴掌，赘得赘得，怎么赘不得上

她冷笑一声，你顾家迟早赘个神仙似的男儿郎上

这本是句气话。

不成想。

还真被她说中了。

十六岁那年，我爹独自外出查簿，归家时身后却多带了个人。

家里的宅子是祖上留下的，不算大但也绝对不小。

屋儿那么多。

我爹偏偏把人安排进了我最喜欢的那筑小楼。

瞧见自己个儿未来的婚房被占，下学归来的我撅着个嘴，老大不乐意。

不顾我爹的阻拦。

我撩起袖子，当即就要找那人算账。

气势汹汹地冲上二楼。

我凶狠地推开了面前的雕花木门。

一抬头。

魂儿都叫人勾走。

3

亮堂屋内，一双细长的狐狸眼正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清冷冷眉长入鬓，微挑挑眼尾含朱。

鼻若悬胆，唇若涂脂。

素衣墨发，体态风流。

那人懒洋洋地斜倚在凭几上，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风韵天成。

我看得呆了。

走过去，伸出手摸上了那张漂亮脸儿，……你是谁?上

那人定定地看着我，娇媚的眼睛眯了眯。

既是住进了我的婚房里……我歪头看着他，忽而恍然道: 我晓得了，你是我爹替我选的夫君上

转头看向急忙忙跟上来的阿爹，我是半分也不气了，转眼就高高兴兴地夸起了人: 好爹爹，真贴心……我就想赘个这样的好看夫君上

我爹小脸儿煞白。

先人板板哟上

他站在门口，想过来却又不敢，抓耳挠腮了半天，最后憋出来一句: 不行不行，这个不得行上

这会子我哪里听得进去。

急急地跺了跺脚，我不住地说道: 得行，得行上

啊呀呀上

我爹急得拍腿: 这个真的不得行嘛上

为什么呀?上

头一次被阿爹这般拒绝，我心里头实在是好委屈，吸了吸鼻子，我耍起了赖皮: 爹，阿爹，爹爹……这个长得好看，人家就想赘这个嘛上

我爹面如灰土，腿抖个不停。

阿榴啊。上

抬手抹了把汗，他拼命地朝我使眼色: 你乖乖的，听爹的话，这个咱家怕是赘不起……上

是了。

家里穷得慌，哪里拿得出赘郎钱。

可是这般体面夫君，实在是打着灯笼也再找不着

思来想去。

我还是舍不去。

暗暗给自己打了个气，我转过身，紧张地看着面前的人，打商量道: 我好喜欢你唷，你可以先赘给我做夫君吗?等我长大了，再把赘郎钱补给你上

一旁的我爹听得险些背过气去。

这话说得好生不要脸，哪有赘了人再补钱的?

可现下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顶着一张大红脸，我硬着头皮继续道: 虽然现在家里还很穷，不过我会想办法赚钱的赚了钱，都交给你，怎么花都可以。我发誓，我会待你很好很好……上

哦?上

面前人长眉微挑。

眼里含着三分醉意，他道: 那你要如何待我好?上

嗓音琅琅，好似清脆的两只玉坠儿相撞。

认真地思忖半晌，我掰着手指头，开始一样一样地细数，我每日一下学就来看你，给你买好吃的，陪你说话儿，春摘花来秋买果，冬烹茶来夏赏荷，天热我帮你打扇子，天冷我给你烤地瓜，不冷不热的时候，我就带你放纸鸢、踢蹴鞠、逛瓦肆……上

我一口气，把自己能许他的都许了。

竟待我这般好。上

漂亮脸儿上狐狸眼一弯，那人闷笑半晌，才托着腮懒懒道: 既如此，我便赘你罢。上

我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反应过来后，心里简直是雀跃不已。

太好咯上

我欢呼一声，蹦得胸前的项圈坠儿叮当作响。

伸手抱住面前的人，我转头晕乎乎地冲着阿爹道: 爹爹、爹爹，阿榴赘到夫君了耶上

话音刚落。

我爹两眼一翻，当场摔了个四脚朝天。

4

我凭本事赘到了夫君，这原是件天大的好事。

不知怎的。

阿爹瞧着却总不大欢喜。

第二日接我下学时，他顺路买了红纸，却叫我自个儿写婚书。

我趴在书案上，手下一笔一划，嘴里念念叨叨: 伏以，葭莩缔谊，承桃李之华，丝萝托荫，仰椿萱之茂，蜀州路恩庆府民女顾青榴，谨以伉俪之盟，敬致书于……上

写到这里，我顿住了。

这桩婚事来得急，竟还不知夫郎姓名。

抬头，我笑嘻嘻地唤了声夫君上。

立在窗前的人闲闲看来。

眉尖慵懒。

赘到了漂亮郎，我心里美得不得了，说话的声儿也甜不少，……你叫个甚名儿啊?上

夫君薄唇一抿，眼含淡笑: 为夫双名素照。上

素月照溪……上

我掉了个书袋，眼睛一亮，张口便夸道: 夫君，你的名字可真好听上

娘子名字也很好听。上

修长的指尖点点窗台，他望向了庭中那棵石榴树，青榴……是这棵树上的么?上

不是耶。上

我挠挠头，是另一棵，这棵是爹想娘的时候种的嘞。上

我娘怀我的时候，榴花尚在枝头。

分娩那日她哭着要吃石榴，我爹跑遍整个恩庆府，却只寻得一颗青皮小榴。

阿爹归家时，紧紧地握着那颗青榴。

阿娘进棺时，也紧紧地握着那颗青榴。

七天后，阿爹就在院子里种下了一棵石榴树。

夫君你来得晚了。上

这个时节，石榴刚过，我咬了咬笔杆，忽然又想起一件能待他好的事来: 明年石榴熟透，我摘最大的那颗给你吃上

耳畔忽而传来一声轻笑，……娘子待我这般好啊?上

嗯嗯上

我不住点头，提起笔来，继续写起了婚书: 对了夫君，你姓什么呀?上

出赘从妻。上

一只手从旁伸来，拿走了我手中的羊毫，……从今往后，我自该姓顾。上

我眼儿睁得溜圆。

红金笺上，遒劲饱满的字迹映入眼帘。

为夫姓顾，双名素照……阿榴可记得了?上

顾素照。

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我深觉自己讨人欢喜，赢得了面前人的芳心，不要赘郎金不说，竟还将姓也改了跟我。

一来二去，免不得就有些飘飘然。

顾素照弯起了那双狐狸眼。

三两笔写完婚书，他将那一纸红笺夹进书中，又束上了高阁。

这婚书为夫先替你收着。上

他俯身看我，煞有介事道: 不叫我过上好日子，可不能还给你。上

你放一万个心罢。上

我拍了拍胸膛，满脸的信誓旦旦。

夫君，我是顶天立地的好女子，绝不会叫你缺穿少吃上

吃饭咯上

楼下传来熟悉的呼唤，我噔噔噔上地跑到窗边。

院子里，阿爹身穿襜衣，手举锅铲，头是左探右探地往楼上看。

看着了我，他清咳一声。

阿榴啊，喊楼上的那个一起下来吃饭了。上

爹爹怎的如此生分。上

我撅着嘴，颇不认同地望了他一眼。

夫君如今已是咱家的人了，又不是没个名姓，这个那个的，听着多叫人伤心上

不妨事。上

顾素照走到我身旁，冲着我爹微微一笑: 岳丈大人，小婿素照，这厢有礼了。上

阿爹抖着身上的襜衣，突然变得好忙。

又这么个样子上

我鼓了鼓脸颊，语重心长道: 爹，夫君待我一片真心，你不晓得，人家都决定改姓了上

改姓?上

我爹满头雾水，……改啥子姓?上

小嘴一歪，我得意不已。

夫君说出赘从妻，从今往后，他就跟着我姓顾了哟上

什么?上

阿爹惊得抬高了声音。

满脸呆滞地指了指我身旁的人，他像是魂儿都飞走了似的，望着我僵僵道: 他他他他他……改姓顾?上

我十分肯定点头。

哐当上一声。

阿爹手里的锅铲落到了脚边。

5

成了家的日子，到底是与从前不同了。

往常家里只有我和阿爹两个人，收掇好自己，再吃过晨食，我两爷女便开始自做自的事。

他点卯来我上学堂，中午就往公厨跑。

日子过得那是比水缸子还要晃荡。

现下家里多了口人。

样样都要磨合。

这才休沐了两日呢，我又得去上学了。

没办法，阿爹束脩都交了——

便是只吃饭，我也得把本儿吃回来。

这样一来，白日里就只能留顾素照一人在家。

心中实在是挂牵得很。

临出门前，我背着书袋，忧愁地跑去了他房里。

锅里温着中饭，夫君莫要饿着自己。上

壶里烧了热水，夫君莫要渴着自己。上

房中有书，柜上有饼。上

厨房有菜刀剪儿莫去摸，大门外路人敲门不要应……上

我依依不舍地叮嘱着。

顾素照并不嫌我烦，他好性子地全部应下，忽而抬手指了指天，悠悠道: 要迟了。上

我疑惑: 什么要迟了?上

美娇郎闷笑一声，神色不慌不忙，……自然是娘子上学堂要迟了。上

啊呀

看了一眼天时，我大惊。

果真是要迟到了

当下也不敢再絮叨，转身就开始往学堂跑。

背着书袋急慌慌出门看，阿爹穿着皂衣，小手一背，人早已走了老远。

我吭哧撵上。

官衙同私学隔了两条街，穿街走巷，爹爹卡着最后一刻点了卯，我却为着迟到挨了夫子一顿骂。

蔫哒哒地在靠窗的位置旁坐下。

从书袋里拿出本《九成宫》的碑拓，我手脚麻利地铺好了稻纸，挽起了袖子。

这节课是书学，习摹大欧。

我蘸了墨汁，心叹道: 古有唐玄宗为玉环不早朝，今有我顾青榴为素照误了上学堂。

要不说蜀中真是块宝地。

玉环故里，同咱恩庆府就隔了几百里。

甩去满脑子的淡疙瘩话，我屏气凝神，开始摹字。

不想，刚写下两笔横平竖直，窗外的垂廊下便传来皂靴过路声。

我浮躁地转过头去。

教算学的黄夫子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迤迤然离去。

一滴墨汁坠下，将稻纸染得乌漆麻黑。

我脑壳里嗡上的一声。

遭求了

我就说怎个老是觉得哪里不对头。

莺莺儿

6

学堂里瞧见了莺莺儿爹，我心神不宁了一整日，下学了也不要阿爹接，一溜烟儿就往黄家跑去了。

莺莺儿娘正守着米酒摊。

隔着石板桥，望见我慌里忙张的样子，她扑哧扑哧笑出了声: 阿榴，这几日不见人影，你跑到哪里去咯?上

我停在摊子前，喘着气道: 我哪里都没去，梅香姨，莺莺儿在屋里头么?上

在的呢，只是心情不好，你怕是要吃挂落上

啊呀，这可怎么办才好嘛?上

我苦闷极了。

谁叫你都不来寻她。上

莺莺儿娘看着我，颇有些幸灾乐祸，……前些日你说想吃甜酒酿，人家亲手做好了，和木兰巴巴地等了你好几日呢上

话音刚落，屋里就传来一句凶巴巴的阿娘胡说上。

莺莺儿打飞了帘子，气咻咻道: 谁等她了?我等狗儿上

说罢，又气咻咻地转身回了屋。

偷偷觑见了她脸上神色。

我嘴里一苦。

不好。

这是真恼了我了

莺莺儿娘捂着嘴笑，伸出手往屋里指了指。

我皱巴着一张脸，赶忙打帘子进去哄人了。

屋里头，莺莺儿穿着身泥金绯罗褙子，将整个房间映得亮堂堂的。

看到我后，她重重地哼上了一声，撇过了头。

晓得她爱俏，我嬉皮笑脸地凑了上去: 莺莺儿今日穿得可是新衣裳，怎的我从前没有见过?上

说着，我伸出手夸张地在空中比划了一下，……真真是好看极了上

少在这里油嘴滑舌上

莺莺儿瞪着漂亮的猫儿眼，气鼓鼓揪住了我耳朵: 大胆阿榴我要审你这几日去了何处，见了何人，还不快与本大人速速招来上

启禀莺莺儿大人上

我一拱手，老老实实地招了: 草民阿榴哪儿也没去，只在家中赘了个夫婿。上

什么?上

赘婿上

莺莺儿气得手都在抖: 此等大事，我全然不知……好你个顾青榴，竟是瞒了我上

大人明鉴啊上

我慌忙解释道: 成家之事我怎敢瞒着莺莺儿，实在是赘得太急，只得婚书一封，阿爹又说喜酒等我大了再办，届时再宴请街坊邻里……我真真并非有意，只是先前要上学，休沐了又要陪新夫君，没来得及告知你上

好哇上

只听着了那句陪新夫君上，莺莺儿气得直哭，眼泪珠子滚了满脸，你赘了郎，满心里都是他，却没了我了上

阿弥菩萨哟上

我心里真是冤枉极了，赶忙双手举过头顶，冲着她赌咒发誓: 叫南龛坡上的双头佛作证，我顾青榴便是将自己个儿忘了，也万不能心里头没莺莺儿上

莺莺儿哪里听得进去。

她往床上一趴，抹着眼泪不理人了。

我围着人急得团团转，却是怎样也哄不好。

正抓耳挠腮呢，恰巧门帘子又被打到一旁，看向来人，我眼睛一亮。

朝那人一伸手，十分哀求，……木兰救我上

7

木兰穿着件利落的泥金绯罗圆领袍子，下头穿了条淡青色裆裤，同莺莺儿里头那条抹胸长裙分明是一个颜色。

我揉了揉眼睛。

不得了了

这可是从一块儿布里扯下的呀